【西南作家散文】宋 燕 / 回首已是菊满园
回 首 已 是 菊 满 园
宋 燕
转眼已是初冬,朋友圈几乎被菊花刷爆了屏,尤其是一些所谓的鸡汤文,什么人淡如菊,菊花如端人之类,看多了,便觉千年前那南山东篱之下的隐逸之士――菊,竟也有了滥俗之气。
可转念一想,大俗亦是大雅,于是索性趁着大俗之际,来细细地盘点一下我心里的菊花。且不说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或是满地黄花堆积的凄凉,亦不用说孟夫子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欢愉,仅仅元稹的一句此花开尽更无花,已能让我百感交集。
小时候,家里的晒楼上遍植鲜花。仅有的几个朋友,无一例外不是黑五类份子,平时里悄悄地走动,也得背了旁人的眼,不然要不了五分钟,就有居委会大妈或是所谓的积极群众来敲我家大门,声称不能让黑五类聚众闹事,图谋不轨。因此,也惟有晒楼上的那些花儿可日日与祖父相伴。
而给我印象最深的,也当属这菊花了。因为春日暖阳里,自然是百花争艳,夏日里至少还有清凉的茉莉和夜来香,冬日里也还有水仙和腊梅,惟有秋天,萧瑟的秋风秋雨里,只有菊不动声色地悠然盛放,自由而又清绝。
祖父常说,菊花命贱,好养,只要将菊苗埋进土里,想起了浇瓢水,没想起,就是老天给的雨露也可供其生长,待得秋日里开放起来,那是真正的有野火燎原,独步天下之势。于是常常记得,秋日熔金的落日下,我们一家人坐在晒楼上赏菊。祖父穿一身旧而褪色,但却十分整洁的中山装,站在菊花丛中,笑盈盈地看着那些花,一言不发。有时候母亲叫我给祖父端一杯茶过去,祖父便会顺手掐一朵菊花扎在我的马尾上,然后拍着我的脸,乐呵呵地说:“哎,我的乖孙女,真是好看哩!”想来,那时候,祖父不过六旬,落日照在他的脸上,有玉一样的温润柔和。
也还记得五岁那年,幼儿园要重建花园喜迎春节,老师提议有条件的小朋友每人捐一盆花,祖父便精挑细选了一盆红菊给我。彼时已是隆冬,红菊已尽凋残,幼年时的我觉得那盆凋残的红菊太难看了,至少比不得当时盛放的腊梅,于是我找祖父哭闹起来,我说,这盆残花太难看了,我要腊梅花。祖父却用手抚干我的泪说:“这怎么能叫残花呢,这是菊残犹有傲霜枝,这可是最好的花。”
现在想来,或许这便是菊花留给我的最初与最深刻的印象了。记忆里,那是祖父第一次那么严肃认真地跟我说话,甚至让我没有了拒绝的勇气。以至于成年后,每每想起当日景况,总觉得与其说祖父当日是在说菊,倒不如说是在陈述自己的浮沉身世,而祖父之所以爱菊,恐怕也正是因为菊这傲霜之枝吧!
菊花枝叶肥大,据说菊苗可入菜,而惟独花瓣纤细。想来,毕竟是秋日里的花,得不到春风化雨的滋雨,也得不到春日暖阳的眷顾,菊,注定了这一生秋风秋雨,独挡风寒,因此菊花便只能削瘦了血肉,来成就这一把可以傲霜的风骨。这便想起了王国维曾品读词话称:“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并称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想来词之美乃句、骨、神三重境界,然世间万物之美,又何尝不如此?因此,窃以为,较之春花的血肉丰盈,菊花至少也当是骨骼坚毅,明明独临萧瑟之气,偏偏削肉成骨,自成高格,而我的祖父呢?
祖父是地道的吴兴才子,当年因为曾祖父的生意,才客居重庆开县。想来祖父年轻时,正值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前期,新中国成立之初,那是一个多么火热而激情澎湃的年代啊。祖父先是在开县最高学府――培俊堂任教讲授国文,后来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主动申请去边区支教。那个年代的开县,本身就已是穷乡僻壤,这对于从小便衣食无忧的祖父来说,已经算是艰难岁月了。可祖父偏偏还要申请去更为偏远的城口县。真可谓一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世半消磨。
祖父这一去便是八年,去时是意气风华的热血青年,回来时早已鬓染微霜,憔悴如菊。这顶帽子是如何戴上的,祖父至死都只字不提,只是回来后的祖父再没了笑容,更没了自由,什么时候该游街了,什么时候该挨批斗了,什么时候该被撵下讲台了……一切只是心如槁灰地听天由命。是啊,人生能怎样?若不能自由的仗剑天涯,那便快乐地随波逐流吧!因此,我一直认为,祖父之心与菊花之魂竟是这般神似,菊,不争春日之艳,不哀秋日之怨,只是这般不争亦不惧的安然淡定,坚定如初。
是的,菊又是孤傲的。或许,正是因为孤傲,方成就了菊的坚强与果敢。父辈们常常谈起,说是某次祖父胸前挂着黑牌,头戴报纸糊的尖尖帽游街的时候,戴着红袖章的居委会大妈,叫祖父边走边打锣边呼喊我是臭老九。最开始,大妈嫌祖父的锣还不够响,喊声还不够亮。祖父就一路上使劲地敲,跌筋扳力地喊,本打算游了东街游南街,游了南街游西街,谁曾想,还等不及走到东街头,那铜锣便被祖父生生打破了,气得居委会老大妈当场想晕死……
想起千年前,落第才子黄巢,屡试不第,当他归来见黄花凋残,于是用落第之笔书了冲天一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秀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正如当年,祖父斗胆在游街挨批时还把铜锣打破,或许当年的秋风秋雨、人世凄凉,在祖父眼里,哪里是菊花残,满地伤,那明明就是将军的铠甲,是战时的衣裳。彼时看似委曲求全的祖父,其实分明是在借那铜锣之声作默默无言地申诉与抗争啊!
很多年后,当祖父被摘掉了帽子,祖父的曾教过的那些学生也多成了栋梁之才。某日里,祖父当年的一个得意门生来到我家,当祖父得知,门生此行的目的,只为上门给他办个低保,以后可以每月领取政府的救济时,祖父竟当场大发雷霆,把那门生骂得狗血淋头,落荒而逃。祖父说,我身为国家干部,家属亦是人民教师,一家人虽不富裕也算衣食无忧,你给我办什么低保?且不说你滥用职权,至少也是作贱了你的老师。当时,少年时的我觉得祖父好傻,且不说不领学生情意,就是这飞来横财,岂有不要之理?至及后来,当我看到国人开着宝马在国外领救济时,方才猛然醒悟,何谓盗泉之水,何谓文人风骨。
其实菊花除了风骨,还有一段属于她的美丽的前世今生。小时候,每每待得隆冬已至,菊花凋残。祖父总会用一块芭蔶将凋零的菊花铺好,祖父说,可别小看这菊花啊,她可泡茶亦可入药,最是能清肝明目呢。风干的菊花,虽然颜色不再鲜艳,花朵变得更小,但却永远是一朵完整的菊,就好像身躯已死,但魂魄不灭,只待合适的时候再度盛放。
晾干后的菊花,便被祖父收藏好,待到来年夏至,那菊花便成了全家人消暑解渴最好的饮品。往往是开袋取出四五朵,凉水洗净,加上数粒冰糖,再倾注一壶开水,在高温瞬间的刺激下,那风干的菊花便顷刻在杯底绽放。真的,菊花于深秋之中将寒露冰霜尽藏于心底,却在经年累月之后,又将毕生精华报答于这一注温暖之中。因此,我固执地认为,菊的前世,是在风霜中经受世事磨难,而菊的今生,却是在用毕生精华普度众生。萧瑟算什么,风霜算什么,经历菊的洗礼,那萧瑟与风霜早已成了人生精华,成了供养众生的最好营养。像极了祖父那一生的颠沛流离与一世的风尘沧桑。
回首往事,已是天涯。
而今,祖父已去世多年。每逢祖父生忌,我都会给祖父的坟头送上一束菊花,然后将祖父的故事讲给我的女儿。年幼的女儿曾问我,妈妈,曾祖父真的会看见这些菊花吗?我坚定地点点头,是的,曾祖父会看见这些菊花的,正如这清幽菊香终会浸润我们的灵魂,终会融入我们的血脉,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真的,多么希望,有一天,当我亦作了祖母,当我亦老得不样子,还能忆起当日往事,再轻笑一声,回首已是菊满园……
作者简介:宋 燕,中国电力作协会员,号沧浪琴主。喜读书作文,擅吹箫抚琴,食粗茶淡饭,着布衣素裙。一生不求名利,但求静逸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