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时刻】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十一回(下)
蒋勋﹙1947年-﹚,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
《蒋勋细说红楼梦》是蒋勋倾注长达半个世纪反复阅读《红楼梦》数十遍后的心血之作,也是他根据自己对中国文化美学的精深研究,从人性的、文学的角度挖掘《红楼梦》独特的人文内涵,还原《红楼梦》真正的文学内蕴的震撼大作,他让读者不再陷入诸如考据、论证、红学派别的迷阵,以独特的青春视角,从心理学、文学、民俗等不同知识领域解读了另一种《红楼梦》。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一回 下
贵族文化中的人际关系
王夫人、邢夫人、凤姐这些女眷们在内房吃了饭后,最小一辈的男主人贾蓉进来向尤氏汇报,他的汇报透露出外面的热闹。他说:“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的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都让过去听戏去了。”这里的大老爷是贾赦,二老爷是贾政。贾赦说有事,走了;贾政不喜欢看戏,又怕热闹,也走了。贾赦、贾政是贾敬的堂兄弟,他们来拜寿是个礼数,不想多待。他们都是朝廷里的大官,一方面有公务在身,另一方面如果他们在场,子侄辈们都不能玩得尽兴,尤其是宝玉。他们也很有分寸,到场表示一下就走了。
贾琏和贾蔷是招待男客人的,所以他们就负责把这些吃完饭的男客让到花园去,大家分别坐好,等着敲锣开戏。
贾敬过生日,所有的王府都有礼送来,贾蓉负责接礼,他汇报说:“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着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这些是人不到礼到的。在当时,收礼是一个大学问,名帖收下来以后要登记,然后全部上档。我们现在也用档案资料这个名词。以前是用木牌,收到某家什么礼就写一个木牌,账房把这个档收好,收完以后要写谢帖让送礼的人带回去,还要拿赏银给送礼来的人。贾蓉说,他已经都回了父亲了,把礼先收在账房里面,礼单都上了档了。你要知道哪一家送了什么,以便日后回礼的时候,礼数能相当,不能人家送多了你送少了,人家送少了你送多了,这是做官人家最重要的一个档案,是礼尚往来的关系。贾蓉今天很忙,他一早起来就赶去道观给祖父磕头送礼,回来又忙着接待所有的男客,然后还要收礼,可见这种大家族办一个宴会多不容易,从中我们能看到当时贵族家庭之间的关系,因为很多人都会计较礼数周到不周到。所有送礼的人也都要留下吃了饭再走,这也是礼貌,当然这些人吃的饭和前面的女眷、男客不一样,要另外安排。
贾蓉交代完了,女主人尤氏就问女眷们,要不要到花园看戏?这个时候凤姐说了:“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王熙凤要走了,王夫人就交代她说,你去去就赶快来,不要去太久,那是侄儿媳妇。意思是说你是长辈,所以你们再亲,这里是有礼数的,通常长辈不太会特别探晚辈病的。
第十一回里,作者用编织的艺术手法特别安排了贾敬生日的热闹与秦可卿重病的对比。就在这样一个繁华、热闹、富贵的场面中,有个人正在孤独、冷清、哀伤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秦可卿的委屈
《红楼梦》里面每一回都在写人生,让你看到生命的两面:热闹与凄凉,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王熙凤要去看秦可卿,有个人一定要跟了去,那就是宝玉。宝玉去看秦可卿是非常重要的。第五回中,宝玉第一次性幻想,就发生在秦可卿的卧房。当他第二次走进这个卧房时,卧房的主人将要离世了,这又是一个对比。第十一回呼应第五回:第五回的时候,这个卧房的主人尚处于生命的全盛时期;第十一回里,她已经危在旦夕了。《红楼梦》一直在让你看人生。宝玉的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他忽然觉得人生竟如此虚幻,他曾经在这里梦到的那个美丽世界真似春梦随云散了。
“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秦可卿病都那么重了,但她还是要站起来,因为贾宝玉是她的叔叔,王熙凤是她的婶婶,长辈来了。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凤姐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的褥子上。从很多的细节读者都能看出来,王熙凤跟秦可卿非常亲,这个长辈就坐在秦可卿的床边了。宝玉是不能坐在床边的,他虽然还是一个小孩,可他是一个男性长辈,宝玉问了好,就坐在对面椅子上。
贾蓉是陪着进来的,他就吩咐赶快倒茶,婶子跟二叔在上房还没有喝茶呢。他们的习惯是饭后先用比较差的茶漱口,然后再喝最好的茶。他们赶着来看望秦可卿,没有喝茶,所以贾蓉就特别交代,赶快沏好茶过来。
秦可卿拉着凤姐的手讲了一大段话,这是秦可卿最后一次讲自己的心事。从这一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好强的、长得极美的女人心里的委屈。秦氏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彼此相敬,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没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过去决定一个女性命运好坏的第一个要素就是嫁得好不好,她命很好,嫁到这么好的人家。第二个就是公公婆婆待你好不好,因为婆婆要虐待你就惨了,她说公公婆婆待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所以她觉得自己命很好。每一个人都是疼爱她的,又特别指出王熙凤对她的好。秦可卿嫁到这个家族来,还没有生孩子,几年当中做媳妇非常周到,受到全家上上下下的疼爱,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可是忽然生了这种病,她一方面很感伤,同时也觉得很抱歉,不能孝顺公婆了。王熙凤这样疼她,本来觉得一定要报答这个婶婶,可是也不能够了。这等于是告别的话。其中有女性味十足的情感,这些话大概也只有王熙凤会懂,她不能跟公公婆婆讲,也不会跟丈夫讲,而是对很亲的闺房密友讲了她最细密的心事。秦可卿病得这么重,最后心里想的还是别人,觉得自己还没有尽到职责就要走了。她认为自己“未必熬得过年去”,而眼下已经是秋末冬初了。
可这个时候你看宝玉在干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一直在看墙上的画《海棠春睡图》,看到“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想到自己以前在这里午睡时做的太虚幻境的梦,然后就开始发呆。宝玉永远能看到人生的两面,这个卧房是他第一次领悟“性”这个奇妙事物的地方,而今天,曾经的繁华春梦不再,一个美丽的生命正在被死神渐渐地夺去光彩。《红楼梦》非常善于用同一个场景让读者看到繁华和幻灭。宝玉“正自出神,听了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宝玉真性情流露的时候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控制。通常我们去看一个病人,大概都懂得自制,可是宝玉就哭得一塌糊涂。
凤姐听到秦可卿讲这样的话也非常难过,可她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所以表现就完全不一样。“凤姐儿虽心中十分难过,但只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子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么?’”这是很标准的王熙凤语言,她一方面指责宝玉,另一方面也是在劝秦可卿,劝她凡事要往好的方向想。
繁华与幻灭
这个时候贾蓉开口说这个病其实也不用别的,能够吃饭就好了。第十回里,中医给秦可卿把脉,就讲到她的脾胃受克了,所以没有胃口。这时,凤姐做了一个决定,她非常有魄力,说:“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然后又跟贾蓉说:“你先同你宝叔过去罢,我略坐一坐儿。”她把两个男性都支开了,因为她要留下一段时间单独跟秦可卿讲一些女性的心事。从文学的角度,宝玉一定要进这个卧房,因为这个卧房会让他有人生的幻灭之感,可是又不能待得太久。
接下来是秦可卿跟王熙凤的对话,这都是作者的安排。这时对王熙凤和秦可卿的描写会让人产生一种荒凉感,因为园子里的戏已经开场了,热闹繁华,而这边是这么凄凉的一个临终病人交待后事的感觉。
“这里凤姐儿又劝了秦氏一番,又低低说了许多衷肠话儿。”贾蓉和宝玉走了,这两个性情相投的女子坐在床边谈了很多。作者没有讲内容,可是最贴心的话只有这时才会讲。
然而,尤氏三次两次地打发了人来请王熙凤过去看戏,这一方面是女主人怕因为自己的儿媳妇生病,让客人玩得不痛快而心里不安,是主人的礼貌。另一方面也说明王熙凤在秦可卿这里待了很久,她来看病人绝对不只是为了表面的礼貌。《红楼梦》时间处理得非常精彩,通过这个时间让人感觉到王熙凤此时用情很深,也很真切。王熙凤平常是不太容易表现出深情,可她是真的疼秦可卿,她其实也很喜欢看戏,不过此时她宁愿在病房里陪着秦可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望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
秦氏笑道:“任凭是神仙,也能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你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秦可卿也是个聪明人,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她知道自己的病因是性格所致。一个出身寒门的女孩子嫁入豪门,她承受了太多的压抑、委屈,其实是把自己累死了。她的弟弟秦钟在学校里闹了点事儿,她就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因为她生性好强,她觉得弟弟给她丢脸了,没有让秦家给贾家留下一个完美的印象,这是她这个病根。如果是命该如此,大概这个病是治不好的。
凤姐儿说道:“你只管这么想,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医生曾经开了一个药方,其中每天要吃二钱的人参。大家都知道当时人参这东西很昂贵,王熙凤就安慰她说:“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此时我们就能发现,王家跟秦家的家世背景真的太悬殊了。王熙凤的父亲,做的官比贾家还要大,在她看来吃人参根本不算什么事,但她担心秦可卿有顾虑,因为秦可卿来自寒门,对于很多事情非常小心。这里其实是在对比:两个人都是媳妇,可是两个人的家世背景不同,考虑问题的方式也不一样。
王熙凤临走时说:“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的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遭话儿。”秦可卿已经病成这样了,还不忘照顾礼貌,她的话中含有一种悲哀了,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求王熙凤有空就过来看看她。她的内心其实一直很孤独,很多话不能跟别人讲,只能跟这一个知己讲。“凤姐儿听了,不觉又眼圈儿一红。”在小说里王熙凤没有几个真朋友,她对丈夫都是骂来骂去的,很少动真情,而秦可卿大概是她的友情世界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她会为她流泪,为她心酸。听秦可卿那样讲,她就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然后带了婆子、丫头,绕进园子来。
关于心情的空镜头
接下来的一段文字很有趣,作者用“但见”引出来的。这个“但见”是王熙凤看见呢,还是读者看见,作者并没有明讲,只是让读者觉得,王熙凤走进花园就见到这样的景象:
黄花满地,绿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数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这段文字是什么意思?王熙凤是一个节奏很快的人,但因为这一次是刚刚离开秦可卿的病房,内心所有的哀伤还在,眼前的风景跟她平常看到的风景不一样。她平常看到的风景都是姹紫嫣红的热闹,现在她看到的是满目凄凉,这是在讲她的心情。她走得非常慢,她看到了河流,看到了山脉,看到了小桥,这些句子都在暗示王熙凤内心的节奏在慢下来。她刚刚离开了一个病人,要去看一场很热闹的戏,可是一下子很难转过来,生病的孤独和看戏的热闹中间需要一个节奏的调整。如果她马上就过去看戏,然后开始在那边讲笑话,读者会觉得有点奇怪,这是一个场景与心情的转换。
一般的朋友读《红楼梦》时不太容易理解,尤其是年轻的朋友读《红楼梦》,这种地方就跳过了。其实这些是在讲人物的心情,有点像电影里的空镜头。侯孝贤的电影里常常用到很多空镜头,如《恋恋风尘》里讲一个男孩子在金门当兵,他的女朋友每天接他的来信,最后就跟邮差好起来了。他回来的时候女朋友已经嫁给邮差了,他有点难过,就走到后园,然后就看到老爷爷在整理番薯田。他就问今年番薯收成怎么样,老爷爷跟他讲今年的收成,可是镜头就开始拍天上的云,拍远处的山,大概一两分钟长,没有任何画面。其实这是在表达他的心情——无法言说的心情,变成了空镜头。
王熙凤看到满地都是黄色的菊花,看到小山坡上有绿色的柳树,然后有小桥通若耶之溪。“若耶溪”(今名平水江)是绍兴城外的一条河流,传说中西施浣纱的地方。王熙凤走过那座桥,看到流水,她的心情跟很多古典的东西有关联。然后走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曲径接天台之路”。“天台”是在讲汉朝时候阮肇与刘晨进山采药,碰到了仙女,后来被仙女留在山上住了下来。“若耶溪”、“天台山”都是在形容仙境,这么美的风景,是属于仙人的风景。然后她又看水在石头上跳跃碰撞,竹篱上的花掉了下来,满地香味;秋末时节,树叶都变红了,有些已经掉落,已经没有叶子的树林像一幅画一样;秋风越吹越紧,春天已经有点远了,春天鸣叫的黄莺不再唱了,秋天的蟋蟀叫起来了。王熙凤在心情落寞时看到了花,看到了小路,看到了流水,看到了红叶,听到了虫鸣。这些王熙凤平常感觉不到的东西,在这一刻她全部感觉到了。作者在此处加入的这一段文字非常重要,它是王熙凤心情的写照。就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游园,游的是自己心事的花园,是她自己荒凉感伤的内心的衬托。很多学西方文学评论家说《红楼梦》没有心理描写,其实《红楼梦》的很多心理描写是借诗文在传达的。作者常常很刻意地跳出故事的叙述,忽然写出一段诗文,此刻人物的心情就被描绘出来了。请大家特别注意,《红楼梦》里凡有诗词歌赋出现的时候,都是在描写心情。
“笙簧盈耳,别有幽情”,隐约有音乐在演奏,王熙凤的心事要终结了。毕竟,她是要去看戏的,那里有一大堆的宾客,她得把眼泪擦干。“罗绮穿林,倍添韵致”,已经能看到穿着漂亮衣服的人在前面树林里穿来走去,她马上就要回到热闹之中了。这个时候,另外一条主线出来了。
“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读到此处有点悬疑,这个人到底是谁?小说读到这里,你会很紧张,是不是歹徒?因为王熙凤有一点出神了,她在想秦可卿的病,冷不防假山后面出来一个人的时候,她吓了一大跳。这个人走到凤姐前面说:“请嫂子安。”
王熙凤挑逗贾瑞
“凤姐猛然见了,将身往后一退。”这个动作描写很到位,如果平常王熙凤走路时有人出来请安,她是不会被吓到的,但这时她有一点出神了,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忽然出来一个人,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后退。待她看了一下,认出了来人,就说:“这是瑞大爷不是?”作者在此点出了王熙凤的精明——贾瑞是这个家族里不入流的子侄辈的兄弟,他人没什么出息,家世也不怎么好。贾家上下三四百口人,她不见得每个人都认得,贾瑞这样的人跟她绝对没有什么关联。在应酬场合她可能远远看到过贾瑞,但她不见得会记得,所以她不敢确定,就问是不是瑞大爷。那贾瑞就说:“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这里面有搭讪和调戏的意味。在古代,一个无关紧要的亲戚要说你连我都不认得,其实是在调情,意思是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你怎么会不认得。在古代的伦理中,男客跟女客不会轻易见面的,如果碰到了也是请个安就要赶快回避的,不能扯这些闲话。贾瑞这些话明显是在调情。
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是大爷到这里来。”王熙凤还是很礼貌地称呼他为大爷,表示彼此身份上的尊重。贾瑞说道:“也是合该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这是更明显的调戏。他说自己是偶然碰到王熙凤,其实肯定不是偶然。贾瑞可能暗恋王熙凤很久了,在宴会上没看到王熙凤,打听到她去探望秦可卿了,知道她会走这条路,所以假装偶然碰到,在这里等着王熙凤。他的语言当中已经有明显的挑逗。更重要的是眼神,贾瑞“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住觑着凤姐儿”。我常常觉得“骚扰”这个行为,语言的骚扰远远比不上眼神儿。在过去的礼教里面,男人的眼睛是不能随便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看来看去的,而他却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心想,好家伙,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常提起,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王熙凤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实际上她对这个人一点意思都没有,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可是她还假意含笑,让他感觉自己有希望。后来贾瑞一步步掉进这个陷阱,就是因为王熙凤一直在引诱他。
别人说贾瑞在调戏王熙凤,其实我觉得要反过来,真正调戏的是王熙凤,因为她是强势的。在恋爱关系中,一个人爱你,你不爱对方的时候,你一定是强势的;你爱一个人,爱得比对方多,你就是弱势的。王熙凤对贾瑞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她是强势的,她的假意含笑就已经很残忍了。她说贾琏常常提到贾瑞,这绝对是假话,因为在贾家,贾瑞根本上不了台面。对于王熙凤这样背景的女人来说,贾瑞真的是癞蛤蟆,想要攀高了。贾瑞听了说他很好的话,心里都酥了,王熙凤已经在下诱饵了,引诱着贾瑞一步步靠近。“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一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贾瑞本来觉得自己一点希望都没有,听到这种赞美马上就觉得自己还真不错,她很看得起他。如果要追责任,王熙凤的责任要大很多,她又说:“这会子我要到太太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这是一个伏笔,这话一讲,就表示还有下一次,他当然会再来。王熙凤已经打定主意要害他了,她认为你竟然敢斗胆追我,我是何等人物,你又是什么货色,我一定好好整整你。王熙凤根本看不起贾瑞,把他当作玩物一样好好地耍一顿。
贾瑞当然很高兴,他以前根本不敢去王熙凤家的,现在有这一句话,他赶紧说:“我要到嫂子家里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见人。”过去这种大户人家刚刚嫁进来的媳妇,年纪轻,要避很多嫌的。除了自己的丈夫,连自己亲戚里面的男性,都要尽量避开。而凤姐儿却假意含笑道:“一家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这个挑逗就太明显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她竟然说一家骨肉,明显就是要贾瑞去了。后来贾瑞每天在王熙凤家绕来绕去,全是因为王熙凤这一句话。
这让我想到很多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同学的那种关系,你会发现一个大家觉得这么傻、这么笨的人,爱上一个那么漂亮的、班上大家都追不到的女生,那个女生如果慈悲一点的话就会严词拒绝。如果不慈悲,他就惨了,有时候可以搞个一两年,把他整得一塌糊涂。
这里面可以看到一种很特殊的关系,王熙凤和贾瑞上辈子一定有非常奇特的因果,这辈子他真的要死在她的手里了。这是完全不平等的感情,王熙凤要开始整贾瑞了。
情既相逢必主淫
“贾瑞听了这话,再想不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益发不堪难看了。”因为王熙凤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他看王熙凤的眼神和身体姿态都越来越难堪了,根本就是骚扰了。这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情欲燃烧到难以抑制的程度,可能很下流的、难堪的动作都做出来了。贾瑞一直生活在一个家教很严的家庭里,是被爷爷打大的,他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可是情欲一旦爆发,就会像火山一样恐怖。
在我做老师的过程中,常常看到很好的孩子,平常规规矩矩的,可一旦出事会出很大的事。但那种每天在讲黄色笑话,调皮得要命的孩子,反倒不怎么出事,出了事也能很快处理好。人的欲望大概像那个堤防的口,你稍微放一点,就不那么容易溃坝。贾瑞其实是一个老实人,如果他有一点坏心眼,就能看出王熙凤在玩他,可是他竟然从头到尾都看不出。看到这里,你会对贾瑞有某种程度的同情,不是他应该不应该做这个事情的问题,而是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傻蛋。
“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看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贾瑞原以为,不被王熙凤打一巴掌或者骂一顿就万幸了,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关心他、这么疼他,那真是半边身子都木了,可见他真是个老实人。所以我一直同情贾瑞,我觉得贾瑞很呆、很傻,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根本不可能的事,他却一往情深。
秦可卿在走向死亡,贾瑞也在走向死亡。其实十一回、十二回这两个人是写在一起的。秦可卿优雅、美丽、高贵,贾瑞下流、低级、卑微,但是两个人都是因情而死。还记得警幻仙姑跟贾宝玉讲过“情既相逢必主淫”,作者一直相信情与淫是分不开的,我们既然看到秦可卿“情”的部分,也要能看到贾瑞“淫”的部分。作者认为情与淫根本是同一件事,“情”是精神已经升华到干净高贵的境地,“淫”是肉体上没有办法克制的欲望。过去在儒家的礼教里,认为“万恶淫为首”。可是《红楼梦》的作者却提供了非常有颠覆意义的视角,告诉读者肉体上燃烧自己情欲的痛苦其实也不好受。
现代人能够对情欲有所同情,可在古代是不可能的。现代人会为潘金莲讲话,可是古代人就认为她是淫妇。她的结局就是要让武松挖出心脏来祭武大郎。《红楼梦》里借贾瑞讲情欲,对情欲有一定的悲悯,其实就是一种包容。在作者眼里,情欲有不可抑制的悲惨在其中。秦可卿的死和贾瑞的死,共同特点就是“情”没办法有完整的寄托。如果回到原来的版本,秦可卿是因为公公爱她,逼奸而死,淫丧天香楼,也是个“淫”字,就更能明白贾瑞之死跟秦可卿之死,从十一回、十二回到十三回其实是在讲同一件事情。
这个“木了半边身子”的贾瑞慢慢地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凤姐,实在是恋恋不舍。凤姐也故意地把脚步放慢。凤姐真是坏,她是聪明人,聪明人的坏是最不可原谅的,此时她完全在利用贾瑞的痴情,她一生眼里从不揉沙子。她后来的下场很惨,这是一种人性上的因果。看到这些我们会意识到,就算是你不能够接受的一份爱,也起码应该尊重。“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样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贾瑞最后果真死在她手里。
《红楼梦》中的戏曲
王熙凤转过了山坡,有三两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走来,见到凤姐就说:“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她们还是尤氏派来请凤姐儿的。王熙凤说:“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急脚鬼似的。”凤姐开口永远是批判的、尖刻的、命令的语气。刚才那首诗是凤姐出神时的内心独白,现在她的状态又回来了。
凤姐慢慢地走着,随便地问:“戏唱了有几出了?”中国古代戏剧的“出”,就是通常说的“折子戏”,跟长篇小说的章回一样,有点像现在连续剧中的一个单元。我们看戏很少看到完整的全本,比如《玉堂春》是全本,可是我们往往只看到《苏三起解》或者《三堂会审》之类的折子戏。我们也很少看全本的《白蛇传》,大多看的是《游湖借伞》、《水漫金山》等折子戏。一折就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断。点戏的时候大家边吃边聊,戏都不会太长,二十分钟左右,是夹在宴会当中的。婆子说:“有八九出了。”这样大概可以算出,已经唱了快两个小时了。
“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天香楼”这几个字出来,你会吓一跳,因为《红楼梦》现在留下的另一个版本就是“淫丧天香楼”。如果没有改的话,大家就能明显看到贾瑞的“淫”与秦可卿的“淫丧天香楼”是同一类事件,都是情欲不可自制的乱伦,结局都是死亡。如果小说不作修改的话,这种感觉会比较强烈。
她们到了天香楼的后门,看到宝玉跟一群丫头在那里玩儿。宝玉刚刚哭过,现在又在跟丫头们玩儿,说明他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情绪转换得非常快。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忒淘气了。”有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看戏的时候,楼上是女眷,楼下是男客,是分开的,有非常清楚的伦理关系。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来。”《红楼梦》里面的女性是穿旗装的,脚下是高跟的鞋子,那个跟儿不是放在鞋后面,而是放在鞋的中间,所以她上楼的时候,一定得提起衣服,然后上楼。这从侧面证明当时的贾家是旗人贵族,也就是满清贵族,穿的是旗装。
尤氏在楼梯口等着她呢,笑着说:“你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住着罢。”这里再一次强调秦可卿跟王熙凤的关系。然后尤氏就让王熙凤喝酒,凤姐就在邢夫人、王夫人前面告了坐,然后跟尤氏的母亲也打了招呼,行了礼,便跟尤氏坐在一个桌上吃酒听戏。尤氏就拿戏单来让凤姐点戏,凤姐儿说道:“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今天的主客是这些夫人们,她是晚辈,所以不敢点。那尤氏就跟她说,她们都点过好几出了,希望她来点,因为不同人点的戏有时候会不一样。戏曲在《红楼梦》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点戏能反映出人物的个性,比如林黛玉和薛宝钗点的戏永远不一样。
《还魂》与《弹词》
王熙凤看了戏单,点了《还魂》、《弹词》。王熙凤平常绝不会点这种戏,因为《还魂》、《弹词》都是很哀伤的戏。《还魂》讲的是杜丽娘梦到跟柳梦梅前世姻缘未了,云雨一番,醒来后怅然若失,说这个人如果不在人间,我宁可死去,跟他再相会。于是杜丽娘从此不吃不睡,最后便病死了。病死之前她画了一张自己的画像,卷起来丢在花园里,说是不管来世或者今生,只要这个男的来到这个花园,还会找到她。几世几劫后,柳梦梅真的来了,他捡到了这张画,就把画挂起来,他惊诧世间竟有这么美的女子,就不断地说:“你出来。”最后杜丽娘真的借这张画“还魂”了。
现在我们不太容易懂,可是在明朝的时候真的有人看了这出戏然后自杀的,完全像《少年维特之烦恼》。因为那个时候礼教非常严,感情完全被压抑的人非常容易被这出戏感动,让人相信在死后可以追求到爱情,相信真情所至,是可以还魂的,相爱的人还可以相遇。
《弹词》是《长生殿》快到结尾部分的一折,一个在繁华盛世时曾为唐玄宗演奏的音乐家李龟年,年老时流落江南,行乞街头,他用一个弦子弹拨,唱起了当年的繁华故事,叫做《弹词》。这两出戏都是对繁华的回忆,都是哀伤的戏。这里仿佛是在呼应秦可卿之死,或者贾瑞之死也在里面,让人感觉到这些人热闹的时候,还有两个人以不同的形式走向死亡。王熙凤鬼使神差地就点了《还魂》和《弹词》。
台上正在唱的是《双官诰》。《双官诰》这个完整的戏我们现在看不到了,能看到的《三娘教子》是《双官诰》的一部分。它讲的是善于教育丈夫和孩子的一个贤良女子,后来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做了大官,她因此得到了两个凤冠霞帔,它是结局大团圆的喜剧。别人都点《双官诰》一类的戏,因为过生日,想图个喜庆,不会点《还魂》、《弹词》这类哀伤的戏。这里凤姐点的戏其实是在呼应后面的情节,预示着繁华背后的凄凉。
两种不同的死亡形式
王熙凤说,他们唱完这两出也差不多是时候回家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意思说家里还有病人,又要招待客人,很为难他们。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着呢。”客人要走,说怕打扰了,主人就要留。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所有的男客都坐在楼下,女客是不太敢看的,但王熙凤就站起来看了一眼。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人吃酒去了。”贾琏跟贾蔷都不爱看戏,觉得怪无聊的,他们就带了“打十番”的自己去玩了。
然后凤姐说道:“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这里讲的是谁?是她的丈夫贾琏。王熙凤看着戏又站起身来,她不是在看其他的男客,是关心丈夫又跑到哪里去了。王熙凤这一句话说得凶巴巴的,晚上回去大概要和贾琏算账了,她的丈夫怕她怕得要死。尤氏笑道:“那都像你这正经人呢!”尤氏是一个非常软弱的女人,她纵容贾珍在外面为非作歹,这番对话很有趣,是两个女人的对比。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贾珍送客时就问邢夫人、王夫人说:“二位婶婶明日还过来逛逛?”过这个生日还不只一天呢,第二天还要演戏,其实是好几天的宴会,所以要她们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就说:“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可是年轻人就很会玩,贾琏、贾蔷可能第二天就请什么玩意儿来了。
这个时候贾瑞也在旁边,“犹不时拿眼觑着凤姐儿”,因为他身份很卑微,不敢靠近,就只远远地偷看凤姐。
“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兄弟、子侄吃过晚饭,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宴会部分就告一段落了。从客人进来,一步一步地铺排到现在吃完饭、喝完茶,车子送客人回去,整个就是一个宴会,你再去看一下白先勇写的《游园惊梦》,也是写一个宴会,完全是《红楼梦》的结构。
在这一回的结尾部分,作者还要交代贾瑞和秦可卿的事情,将这几条线在最后做了一个结。“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有几日好些,几日仍是那样。贾珍、尤氏、贾蓉好不心焦。”同时,“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着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两条线穿插在一起,秦可卿和贾瑞都在走向死亡,中间的关键人物——凤姐在穿针引线。你不留神,完全看不出来作者为什么会把秦可卿和贾瑞写在一起,后来人物结局的部分我们就看出来了。
“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贾母就让王熙凤再去看看秦氏。
王熙凤“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
这里把王熙凤看秦可卿的事带过,写凤姐跑去看了尤氏,她就跟尤氏提醒说,这个病好像老是不好,你要不要准备一下后事,这里已经在暗示秦可卿要走了。尤氏说,已经暗暗地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那件东西”指的是棺材,古代人很忌讳这个词,所以这样说。
凤姐回到家里,这回的结尾处又带出了贾瑞的事。凤姐坐下来后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事,平儿端了茶递过来说:“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大家发现没有,其实王熙凤一直在放高利贷,她把银子放高利贷给旺儿媳妇这样的仆人,每个月要收利息,可见王熙凤在理财方面也不得了。平儿接着又说:“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无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听了就“哼”了一声说:“这畜生合该求死,看他来怎么样!”平儿不太懂,就问她说:“这瑞大爷因为什么只管来?”凤姐就把九月里碰到他的事情告诉了她,平儿的反应是:“癫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那凤姐就说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