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便当到最后,总是不起眼的最有吃头

张佳玮

22分钟前

以前,坐绿皮火车,慢悠悠地到偏门的站台,有或老或小的诸位,叫卖吃的。大多数并不算好吃,只是好过车厢里冲鼻的方便面汤味。但偶尔遇到好的,着实一饭难忘。

比如我在山东某小站,吃到过今生最好吃的烧鸡;湖南某小站,吃到过一钵现蒸的雪白扎眼的米饭,上搭一扣辣椒炒肉,吃得我背心出汗,两鬓湿透。

现在坐高铁多,站台管理也清净;吃得干净,类似的机会却也少了。

我跟台湾朋友说起过这事,开口“火车便当”。台湾朋友暧昧地笑,我一听解释,才知道这词在台湾口语里有些别的意思,罢了。

日本有个说法,叫做駅弁——駅是驿站,弁就是便当了。

日剧《海女》里,小姑娘上火车卖新鲜海胆便当,让我想起年少时吃过的站台烧鸡。真是风味独具。

我在日本坐过一次慢车,吃过一次老火车便当:

木盒子,盒中分格。一格是小菜:昆布卷、鱼糕、猪肉、炸小鱼、蛋卷;一格是正经配菜:酱萝卜、腌黄瓜、腌野菜;一格是米饭,撒点儿芝麻,另外带酱油。

菜分量不大,每个一口罢了,好在色彩斑斓。吃饭,看景,觉得味道很妙。

巴黎里昂火车站,有段时间,也开了个日式老火车便当店。我跑去吃了:大概是没坐在火车上的缘故,在店里一吃,只觉平淡——果然,吃便当也是得看情景的。

就像,平时觉得方便面油腻;到了火车上,看大家接热水来泡方便面,满车厢都是香味,也比平时好吃一点的缘故吧?

现在想起来,木盒便当这玩意,中国其实也有。

《金瓶梅》里,西门庆吃所谓攒盒,盒里八格菜:糟鹅掌、腊肉丝、木樨银鱼酢、雏鸡脯翅、鲜莲子、新核桃瓤、鲜荸荠,银素葡萄酒——这就是个豪华版便当了。菜式虽然远比日式驿便当华丽,原理倒差不多:莲子、核桃瓤与鲜荸荠都是不粘手的果子,糟鹅掌、腊肉丝与银鱼酢都是有味道又耐储存的凉菜。提起来不至于汤汤水水,有味道,又得吃,多好。

《浮生六记》作者沈复是个善于苦中作乐的苏州穷书生。他老人家既爱喝点小酒,又不想布置太多菜。他那名垂青史的老婆芸便为他置备了一个梅花盒:拿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间放一只,外头放五只,用灰色漆过一遍,形状摆放犹如梅花,底盖都起了凹楞,盖上有柄,形如花蒂。把这盒子放在案头,如同一朵墨梅,覆在桌上;打开盏看看,就如把菜装在花瓣里似的:一盒六种颜色,二三知己聚会喝酒时,可以随意从碟子里取来吃,吃完了再添——花费不多,而且好看。

当然便当这玩意,各地不同,换种形式,都还是有的。

老北京有所谓盒子菜,招牌的是酱肚、酱肘子、鸽子蛋和牛羊肉——满清初年行军打仗,经常来不及吃东西,就靠盒子菜和油炸食品如勒特条之类凑数。

我爸妈当年去爬山,我外婆就煮了茶叶蛋,给他们做便当——当然,我外婆念叨过,煮茶叶蛋可是很讲究的,一不能久煮,因为煮久了蛋黄变松,味道发苦。

我妈告诉我,当初她问过,为啥便当就带个蛋?我外婆就虎起脸,道:“你个女孩子家,在人家面前吃油酥饼吃得满嘴油光,也不好看啊!”

前年春天,巴黎的国玺公园有樱花盛开。我为了满足法国朋友对日式料理的幻想,做过一次稻荷寿司——寿司米,豆皮,虾仁,鱼子,捏得了,带去;随碟还有中式做法的腌豆丝。

法国朋友先被稻荷寿司的颜色迷住了,但吃了中国的腌豆丝,纷纷大惊,觉得比寿司耐吃有味多了:

“还是中国料理比较神奇!”

我逊谢之余,也不免想:“这才哪到哪儿啊?你们没见过的多了。”

——然后不免想起在湖南那个无名小镇,那碗蒸得郁郁菲菲的米饭,那一扣从眼睛到舌头都被闪烁到的辣椒炒肉。

路上可吃的,比世上的路还要长呢。

我关于便当最奇怪的一个记忆,是这样的。

周杰伦有首歌,《乱舞春秋》,写三国的:

曹魏枭雄在,蜀汉多人才,东吴将士怪,七星连环败,诸葛亮的天命不来,这些书都有记载,不是我在乱掰……

然后,忽然插了这么段神来之笔:

“呃我在配唱,鸡排饭,加个蛋。”

——类似的奇异跳脱,只有《双截棍》末尾忽然加一段钢琴可比。

但这就是周杰伦,或者,便当的意思了。

说着历史,忽然跳进便当;就像燥热的哼哼哈兮里,忽然来一段钢琴似的。

所以后来,每次能买鸡排饭,我都会要加一个蛋。

大概,这就是人间的感觉吧:

哪怕是周杰伦嘛,那也是要吃鸡排饭加个蛋的。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就像我另一个朋友,每次要番茄蛋饭,都会忽然切换成周星驰的语调,向茫然的店家问一句——好像问过了,吃起来还香一点。

“是不是二十五块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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