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有趣和有故事的北航人》长篇连载之第40篇 专业易之

周易之(90级4系)

我们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北航正处于自身历史上的低潮。国家没钱,所以航空部也没钱。偌大的北航,连个通宵教室都没有。一排排如火柴盒般堆砌的俄式简陋宿舍楼里,满满当当地填充着无法安放的荷尔蒙。

和学院路其他高校相比,北航的硬件只能用“羸弱”2字形容。再加上极其悬殊的男女比例,每每看到其他高校男欢女爱、蜜蜂在花丛中忙碌的情景,北航的男子们只能努力地挤出一口唾沫,再把它狠命地把肚里咽。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学生之间贫富差距尚小,且彼此绝不会攀比物质。寒门学子,当然能通过自己努力,跻身于一流名校。他们和普通同学之间的差别,就是平时吃不上6食堂的排骨和绿园小山楼梯拐弯处的馅饼,难得吃一回4食堂的炒疙瘩和1食堂的拉面。夏天很渴的时候,基本不喝北冰洋、雪龙和摩奇。洗澡的时候,他们只携带一块肥皂,而不会掏出蜂花和威娜宝来。除此之外,一切都没什么不同。他们之中很多人会刻苦攻读。若成绩脱颖,还能额外获得奖学金的惊喜。

本文的主人公周易之,出自陕西农村。上大学以前,他一直生活在岐山县益店镇鲍家庄,距离大名鼎鼎的佛指舍利供奉地:扶风法门寺仅10公里之遥。岐山,属于宝鸡,是中华民族老祖宗周朝文化发源地。一般人对其印象有以下几点:1、臊子面特别香;2、青铜器和青铜文化名动四方;3、一代名相诸葛亮陨落于此地的五丈原;4、和《封神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顶顶重要的是,岐山正是中国哲学扛鼎之作:《周易》的诞生之地。

岐山人文底蕴如此深厚,就算普通人家,也多多少少沾染一些老祖宗的气息。易之本名宏书,带有浓浓的文革味。高中毕业时,老师说你们可以取自己更喜欢的名字。易之此名,遂由他自己妙手偶得,和周易息息相关,也一路护佑他顺利前行。易之母亲在家务农。他父亲高中毕业正赶上文革,于是错过了高考。在当了1年老师、又干了多年的生产队员之后,他父亲调入县农副公司工作。下班之后,他父亲必然回家务农。易之家里有10亩地。他清晰地记得,1990年,小麦1斤售价为3毛9。到了2016年,小麦1斤单价也只有1.01元。易之家里的小麦亩产约7、800斤。除去必要的种子、化肥、灌溉、灭虫、收割等费用,根本赚不了钱,只能富余每年的口粮。易之兄妹3人。他是老大,底下是弟弟和妹妹。兄妹3人先后上了大学,家中耕地骤减至3亩。后来,他们家干脆把地免费转包给其他人种了。

易之的高中是岐山益店中学。这所学校不算突出。他高中时对物理非常感兴趣。能考入北航,算是上天对他优秀勤勉的回报。录取通知书上的专业名称是:航空宇航热力动力工程。等跨进柏彦庄,易之才知道他要学的是发动机。易之和我,是一届的同学。90级的北航全体本科生,统一入住如今马上要拆掉的16楼。易之在4系,我在5系。正好都住2层。

1993年9月8日,北航正式成立16系(飞行学院),和南方航空公司合作培养飞行员。早在我们大三时,筹建中的飞行学院已开始在我们级和91级中招收第1批飞行员培训生。“招飞”的体检非常苛刻。近视绝对不可以,此外心肺功能、平衡性、体能、力量、心理素质等多方面的条件也拦住了无数人。我们小班同学侯克非,就是在最后一轮测试时出的局。90级和91级所有本科男生的测试结果,居然只有8个人合格,包括90级的4个人和91级的4个人。这里面,不仅有易之,还有16楼同层的10系兄弟王中兴,以及91级7系师弟、如今北航校长助理李军锋的同学李晔等。

因为20多年前北航毕业分配的单位异常惨淡,所以南航招飞成了不少男生梦寐以求的目标,尤其对家境窘困的易之来说。老天又一次待他不薄。他顺利通过了每1轮测试。兴奋不已的他,结束了在沈阳黎明发动机公司的大三实习,正式转入刚刚揭幕的16系。回想当年的体检,易之觉得之所以能顺利通过,原因很可能是他由小学至高中,每次从家到镇上的学校步行4里路,一个来回就是8里。每天要走3个来回,共计24里地。如此练就了他硬朗的身板。

时间跨入93年9月,易之身边的同学们都已是大四老油条。要么辛勤准备考研,要么跃跃欲试寻找一份好工作。只有易之他们被挑中的8个人,在16系开始修习飞行理论。在16系成立大会上,易之代表8位飞行学员发言:“我们的动力就是源于自己对民航事业的热爱、自豪感”;“我们有责任,有能力飞好这万米天空的第一棒”;“严以律己、刻苦训练、努力钻研将是我们的座右铭,早日飞上蓝天将是我们的奋斗目标”。

按照16系的统计,在8位学员长达10个月的学习期间,理论课总计858学时。其中英语口语、专业英语占到课时的32%,飞机构造系统、飞行原理、发动机、机载设备、领航、气象等专业课占到68%。虽然是第1次自行培养飞行员,然而南航和16系的教授们、退休飞行员,将教学计划与国外运输机驾驶员课程、广汉飞行学院的课程进行比较,制定了适合航子们学习的教学大纲,重点开设了专业英语口语课、专业英语阅读课、空地对话课。每周有英语角或英语晚会,请飞行员外教开小灶,每天保证半小时的宿舍英语......强化的效果非常棒。94年1月北京电视台采访16系时专门设计了英语节目,结果易之他们侃侃而谈,从容不迫。94年2月,农村来的男生周易之,平生第一次出国,去南半球澳洲以造币厂出名的珀斯,那里有南航设立的西澳飞行学院。8个人于此处潜心学习飞行。94年5月他返回北航,用了2个月时间写毕业论文。然后又到珀斯。在国外精心苦练飞行技术1载半后,易之终于顺利毕业进入南航,从此不断精进。

95年8月,在南航正式上班没多久的他,开始飞萨博340B飞机。萨博340是一款常规载客量为34人的涡轮螺旋桨飞机。过了3个月,他技艺开始熟练,自信心大增。这时南航让他飞波音757和767飞机,这2款也是波音的主力机型。又飞了1年。波音的777来了,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客机。96年11月-01年5月,因为南航洲际航线的需要,这批毕业于西澳飞行学院的北航学子,如周易之、王中兴、李晔等,凭借理论和技能均佳、英语和国际范都强,被南航抽调去驾驭最牛的波音777。

01年5月,因为后面培养的飞行员也渐次崭露头角,易之重新回到757机型。03年8月,是易之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实至名归的他,被擢升为757机长。副驾容易,机长难得。机长是飞行全程的最高负责人。由于全球货运市场的大幅增长,06年10月,南航开始委任易之飞波音747货机。然而08年的金融危机,和中国有贸易来往的主要国家全部陷入低迷,也让货运市场一落千丈。南航审时度势,重新调配了运力。09年2月,易之改飞空客,型号是A330,直到如今,他的总飞行时间已经超过16000小时。

易之是南航自行高起点、高规格培养的首批飞行员。为南航服役20多年,他和南航互相扶持,共同前进。95年南航引进首架777飞机。当时这架新型客机配备了先进的英文版电子检查单。为使大家熟练理解和运用电子检查单,易之承担了“777电子检查单中英文对照版”翻译这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他利用飞行工作之余,夜以继日地研究和钻研,用了3个多月的时间,逐字逐句翻译校对,最后编出1000多页、几十万字的中英文对照书,为南航飞行员尽快掌握777检查单、推动777机队顺利运营做出了极大贡献。

97年,易之作为“777飞机实施跨越北太平洋的远距离飞行”项目的筹备人员,和几位资深机长进行了开通美洲航线的准备工作。经过搜集、翻译、研究大量的飞行资料后,他们编写出我国第1部飞越北太平洋的《双发延程飞行手册》。这部手册为开通新航线提供了技术支援,使南航成为了全球第1家使用双发动机飞机飞越北太平洋的航空公司。以当时油价计算,该条航线的开通,为南航每年单单在燃油方面立省千万元人民币。随着南航美洲航线的运行,爱钻研的易之又发现航路所涉及的备降场经常需要除冰和防冰,于是他又搜集相关资料编写出几万字的《飞行的除冰与防冰》手册。这本手册受到无数飞行员的热捧,评价极高。

01年3月,易之作为南航代表参加了达美航空首次北极航路演示飞行。他一方面认真协助达美的飞行教员完成演示工作,另一方面想方设法掌握和记录飞行中的各种数据,特别是飞机在北极圈飞行过程中导航设备、通讯设备和极寒天气条件下燃油防冰等数据。南航也由此成为首家开辟双发飞行北极线路的航空公司。

易之痴迷于飞行理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飞行之余,易之最爱泡在飞行手册里。大伙为此送他一个外号“理论迷”。

在民航界,飞机副驾是公认的学徒角色。可易之居然成为了副驾驶的“网红”。在飞行技术研究的领域,易之不断探索,追求卓越,成绩令人叹为观止。他独立、及与他人合写《南航机组资源管理》、《飞机的除冰与防冰》、《澳大利亚航线手册》、《冬季暨低能见度飞行》、《目视盘旋进近》、《飞机尾流地分析与避让》、《低温情况下高度表的修正》等大量专著和论文,洋洋洒洒,超30万字。不少论文成果填补了国内航空运输研究领域的空白。他参与编写的《双发飞机延程飞行-ETOPS手册》、《香格里拉-拉萨航线手册》、《南航飞行员手册》等多部专业手册,成为南航飞行训练和业务教学范本。

02年,易之作为南航“CRM研讨小组”的核心成员,被推荐参加国际航空运输协会(IATA)航空培训与发展学院培训和考试。在北京,国际航协对易之进行严格的资质审查,同意其参加一周的业务培训。易之要在短短7天内掌握讲课技巧、教具运用、教育心理学等众多教育专业知识,并在考核成绩达到优秀条件下,才能获得国际航协颁发的教员资格证书。这Mission Impossible,竟然被他做到了。他赫然成为中国第1位,也是唯一1位获得国际航协聘请的兼职教员。此头衔要求他除完成飞行任务之外,还要肩负中国大陆区域的CRM教学和研讨工作。他的讲课获得了广泛好评。由1名飞行副驾承担国际航协的教学任务,在中国民航界绝无仅有,甚至在国际航空界也极其罕见。正是易之书写了历史。

在南航青年经营管理论坛2003年会上,易之的论文:《机组资源管理中的“威胁、差错及差错管理》,用真实的历史事件和详尽的统计数据,从机组资源管理的角度对飞行中发生人为差错的条件及预防、管理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论述。论文收获无数溢美之词。易之也由此荣膺最佳飞行贡献奖。

04年11月,易之以国际航协教员的身份,出席在上海举办的第57届国际航空安全年会。为表彰易之在CRM项目研究和推广方面的成绩,组委会特邀他就“安全信息共享”作主题为《机组资源管理中的威胁和差错管理》的演讲。这也是国内航空公司唯一1名获邀参会并上台演讲的机长。

当年有人曾问易之,作为西澳飞行学院的第1期毕业生,既怀过硬的飞行技术,也有8年多飞行时间,为何当不上机长?事实上,95年南航成立777机队时,需要大量技术扎实、英语水平高的副驾加盟该机队,易之就是其中之一。他当时服从分配,由757大队改装到777大队。在777大队,虽然他们能接触到当今航空界的高精尖技术,能迅速提升业务水平;然民航总局规定担任777机型的机长必须有大型客机的机长资历;故即便是777资深副驾,还得转回其它机型才能升任机长。由于工作出色,易之等飞行精英一直留在777大队。他的个人进阶受到了很大影响。甚至比他晚来的师弟们不少先于他成为机长。

02年南航成立波音747货运机队。易之以无私的奉献精神,到747机队支援飞行。南航747货机最先投入运营的是深圳至纽约航班。执行美洲航线任务除了需要高超的驾驶技术,还需要飞行员具备过硬的通讯报务本领。易之等18位有丰富中美航线通讯经验的青年副驾,被抽调到货机机队担任飞行报务工作。这为确保货运航班的安全生产提供了强大保障。由于跨机型执行报务,易之的技术晋级再次受到重大影响,但他并没有计较个人得失。在飞行中,他不但要承担报务员工作,同时还兼任报务教员。他不但教授英语通话的技巧,还教授与飞行相关的一切业务常识。他把飞行心得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的师弟们。

03年易之被南航集团团委授予“青年岗位能手”称号。民航内外的报刊杂志多次宣扬和报导易之的事迹。03年6月11日,《中国民航报》头版刊登了《副驾驶的追求——记南航飞行员周易之》的通讯文章,立即在民航企业中引起强烈反响。时任民航总局局长杨元元作出重要批示,要求在全国范围内大力宣扬周易之等品学兼优青年技术人员的事迹。

如今的易之,为南航广州飞行部总经理助理。他以专家型飞行员的身份,管理着众多朝气蓬勃的后来者。在岗位上的他,似乎是位工作狂。事实上,易之极有爱心。4系同学尹思玉的小孩患白血病,他在北航校友会首倡慈善款项的募集。作为职业飞行员,他对自己的体能和力量训练有着如职业足球运动员般的自律。在北航户外俱乐部的运动打榜上,他的身影几乎天天不落,无论徒步、长跑还是游泳。14年,他一共健走2100公里,耗时320小时。15年他痴迷于跑步,共跑了277次,总长度2468公里,耗时267小时。15年他跑过的城市有:广州、北京、珠海、墨尔本、悉尼、布里斯班、奥克兰、法兰克福、阿姆斯特丹等,并逐步完成10公里、半程马拉松和马拉松,包括12个半马和2个全马。易之矫健,10公里长跑最好成绩为52分钟,半马最好成绩为1小时54分,全马最好成绩为4小时29分,令人称奇。他自己也深深感叹:“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世上诸事皆如此。”

人到中岁,变化剧烈。前不久我和易之的大班同学如李东、苏立民、万晓龙等聊天,纷纷慨叹本科毕业20多年,人和人之间的路径差异之大,匪夷所思。拿易之4系大班来说,有人先成居士后正式出家,有人成为专业的牧师。有人在开飞机,也有人在修飞机。有人早已弃学经商,也有在昆虫视觉神经机制研究方面做出世界一流成果的唐世明。我们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人的路径好坏,我们只能祝愿同在一座楼里生活了4年的兄弟们开心地走着自己的路。正如从睿智之地岐山诞生的易之,少时积贫,靠自己的努力奋发,不断向上。感谢专业易之、阳光易之、勤勉易之、大爱易之给我们不断地带来满满的正能量。

谨以此篇,致敬专业易之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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