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小说】灵璧阿飞的故事(二)
安好,阿飞
文/金陵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二)
一路进去,先后拜观了弥勒菩萨,地藏菩萨,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最后走到院落深处,他推门而进,却是休息室,迎面是大块玉石雕琢的巨掌,五根手指张开,指尖指肚指夹盖雕刻的圆润饱满,掌心里是一只蹲伏的猴子,显然取意《西游记》。
阿飞洗了手,坐到茶桌前,把壶接满水煮上,熟练的转杯涮杯,取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茶叶,请我们分别坐于茶桌四周吃茶。两个书橱靠着墙壁,里面皆是佛教之类的书籍。阿飞从书柜顶层取出一本书让阿斌观看,是描画各种菩萨的写意画像,阿斌一向热爱美术,捧着书细细观看。阿飞站在阿斌身后说:“有机会要让某某帮我写几幅字,他的年纪大了,很少答应别人写字了。”某某是我们县书画协会的主席,书法在省城乃至全国都很有影响,只是德高望重,很珍惜自己的声誉。从不轻易应诺别人,阿飞怎么可能如愿?更何况阿飞混迹于社会,居然对书法感兴趣?
阿斌问道:你怎样要来他的字?
阿飞摇头:我从不开口求字。我只是给他帮忙做事,他需要做的事给他打点好,让他吃好玩好。如此几日,他会主动问我,你小子想求我什么事?我告诉他,我只是敬重他,哪里有什么事求他。如此再过几日,他对我说:你小子倒对我的眼,去,拿几张纸来,我手痒痒了,想给你画几幅字。虽然我们不同道,但我们却是谁也比不了的忘年交,因为我从来不想谋取他的字。
阿飞重新回到座位为我们添茶续水,他的背后朱红色窗户完全敞开,外面的风驱散了未尽的暑气,有习习凉意扑进来。阿飞呷了一口茶,双臂在紫檀木的座位靠背上展开,笑意淡然:“如果没有事情牵绊,就住在寺庙里,吃素斋,饮闲茶,看着禅书,静着心,倒也舒服自在。”我笑道:“你如今在寺庙住了一些日子,也算是与佛结缘。肯定看透很多东西。”
阿飞摇头,淡淡笑道:“让你看透很多东西的不是寺庙,不是禅,这里所谓的僧人有几个看透看彻世事的?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度时光罢了,真正能让我们醒悟的是直面生死的一瞬间,在那一刻,你才明白很多看似重要的其实微不足道。我的改变是因为在广西贵港的那场车祸,高速行驶在路上的汽车突然爆胎,我听到几乎要把人掀到天上的爆炸声,然后汽车急速在公路冲撞,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眼睁睁的看着失去控制的车辆向路边的隔离栏撞击过去,再因为反作用力弹回公路的另一侧,我死死握住方向盘,右侧是我的朋友,按照常识,如果我顺着力量向右侧打过去,对我是一种保护,或许有生存的可能,但直接受到撞击的朋友非死即伤,我的朋友儿子刚办过满月酒,我不能让刚出世的孩子没有父亲。我把车把向左打过去,那一刹那的闪念是:如果能有来生,我一定好好待我老婆和孩子。”
我瞪大眼睛听着,只觉得分外惨烈惊骇。
他微笑着,神态淡然,似乎在讲述一件年代悠远的趣事,和他年轻的相貌极不相称:“我从破碎的车窗里射出去,整个人摔落到公路边的沟渠里,说起来你或许不太相信,车撞击到前面的土坡上停住,我的朋友安然无恙,而我只是胳膊骨折。”他向我们展示肘部两寸长的疤痕,他的皮肤白皙,针线缝合的痕迹已很清淡,谁也不能想到那里会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忍不住问:“你那时那么年轻,怎么会开车到这么远的地方?”
阿斌在一旁说道:“他做生意到处跑,福建云南广东广西新疆拉萨,哪里没有去过?老挝,缅甸,印度,越南也都呆过。他曾黑白道通吃。”
我越发惊讶,实在看不出小街出身的阿飞有如此之深的阅历,更不明白阿飞如何黑白通吃。把人物的经历当做一种传奇来倾听是我的嗜好,面对你一无所知或一知半解的人,他隐藏在平淡面容后的另一个世界以倾谈的方式慢慢掀启。他的讲述使得那些原本遥远的故事变得有温度有生气有感应。
十八岁的阿飞中学毕业后应征到上海入伍,因为小伙子帅挺英俊,聪敏慧黠,很得领导青眼,当兵不久,就被提携到办公室里做文员,端茶送水,迎来送往,很是结交了一批铁杆战友。因为是农村户口,学历不高,领导想让他转成志愿兵留在部队,阿飞不甘部队的束缚,想到社会上闯荡一番。而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回到家乡有个正式单位入编上班,在领导的关怀帮助下,他回到了县城某个有编制的单位。在单位,阿飞每个月拿到一百多元的工资,第三个月,阿飞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重新返回上海。
他的一位朋友向他引荐一份做保安的工作,每月的月薪开到两千。他对如此高昂的工资心怀忐忑,不肯接受。朋友让他和老板见了面,老板见到他后对他极有好感,一口允诺再给他加一倍的工资,他忍不住金钱的诱惑,从此上了老板的船,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之中。
船上的设施一应俱全,他的主要工作是负责轮船上赌场的安全,平时和其他几位保安在赌场四周巡回,他很恪守自己的职位,绝不轻易逾越本职工作,那些保安们平时无事会吸白粉,嫖女人,把每个月的工资掷进赌场里。那时钱来得多么容易,满眼看到的都是灯红酒绿,纸迷金醉。
他告诉自己不能迷,不能醉,下了这条船,他就把用辛苦攒下来的工资拿去当资本打天下。他有自己的主张,父母还住在乡下,他的父亲磨豆腐谋生计,每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熬生活。他有责任让自己的父母为他自豪,他要给他们最好的生活,带着他们周游天下。
他在太平洋上连续飘荡过数月,他去过香港,澳门,在巴厘岛住过一个多月……他经历过风暴肆虐轮船倾覆的威胁,目睹过黑帮之间的相互兼并,亲历过各种各样的打斗和生死历练。他知道要想活得长久,他必须离开这条船,他必须积累他的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一定毅然决然的转头离开。
老板很赏识他,一个聪明帅挺又听话懂事的青年到哪里都是被赏识的。老板非常舍不得他离开。两年的时间,他终于积聚了不菲的资金,这让他非常幸福,他决定跟最后一趟船就下去,再不回来。他已经跟老板说好,老板通情达理,非常支持他的想法,并称赞他有魄力有头脑。有一个好老板又是多么幸福。
直到现在,他一直懊悔自己不该在上岸的头天晚上和同伴喝了那么多的酒,又看着他们围拢在一处聚赌。老板笑眯眯的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那般慈祥:“阿飞,你的运气一直很好,也来两把试试,这可比你的工资来得快,如果赢上一把,可以给你未来的公司再增加一点资本。”
他从来没有对赌博心动过,那天晚上开始时也摇头拒绝了,同伴们对着他哄笑起来,嘲笑他是拿不起放不下的娘们,卵子缩在裤裆里拿不出来的货色……他就鬼迷心窍两眼迷怔了,涨红着脸跺着脚下赌,他本来只是想拿出他当月的工资做赌本的。然而头三把他赢了,是他工资的五倍。他飘飘然,觉得运气真的是站在自己的这边,他即便不能赢,把这得来的赌资用来继续赌也绝不会输到哪里。于是在众人的起哄中,在老板的冷眼中,他昏头昏脑的赌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连身上的裤衩都赔进去了。
他跌跌撞撞的奔到甲板上,很想一头跳进海水中。他看到了徐徐升起的旭日,那如同血浆般的颜色,血色越来越汹涌,越来越耀眼,直到把他吞没于没有遮拦的白昼中。他如同死狗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老板来到跟前的时候也无所知觉。老板说:“继续跟着我干吧,钱不是问题。你单独干想赚钱,跟着我干也可以赚钱,何必费心思折腾自己呢?”
阿飞只是呆愣愣的看着他,好像什么都听见了,什么又都没有听见。
老板继续说:“能让我看上眼的不多,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会让你发大财。”
阿飞抬眼看着他,眼睛里布满红丝,嘴角也是咬出的血浆,他目无表情的看着老板用死人般的声音说:“让我下去吧,我爹娘就我一个儿子,我还想为他们送终。”
上岸之后,阿飞果然毅然决然的离开了那条船。分文皆无的他在社会上闯荡了三个月,远离那些战友和在轮船上结识的各路朋友,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海洋的包围,也同时摆脱江湖的追剿。他怀有追逐事业财富的雄心和热梦,但在海洋上凶险动荡的经历,让他认识到人心的险恶和江湖的莫测。
他做过推销,一天没推出去一件商品;差点陷入传销的窝点,斡旋了几天才从中解脱;最困难的时候,甚至去货运码头扛运货包。他在码头做搬运工的第十天,带着帽笠偏着脑袋扛着百十斤的麻包从晃晃悠悠的跳板上走回来时,一个人影站在他的面前堵住了去路,他向左,地面上锃亮的皮鞋便向左,他向右,映照人影的皮鞋也向右,他忍住气抬起头,看到轮渡上曾和他一起做过保安的阿杰满身光鲜的逼视着他。
“你居然混到这个份上,”阿杰的口吻很不屑。
阿飞对着阿杰曲起手臂,鼓着手臂上的二头肌故作自豪的说:“凭力气吃饭,心里踏实。”
阿杰鄙夷的看着他,嘲笑道:“这话说着好听,其实和妓女没有什么分别,都是靠卖身体吃饭。只怕还赶不上妓女来钱快。你还别不服气,现在这社会,都是为钱搏命,没有钱,英雄不过是狗熊,有了钱,孙子也能装大爷。别人只看到你有钱的光鲜,谁会追问你钱的出处?”
“好马不吃回头草,那条船我是绝不会再上去了。”阿飞坚决的说。
阿杰神秘的笑着:“我认识一个岸上的老板,现在正缺人手,工资开得比船上还高,干得正经生意,但也免不了打打杀杀,你这样的身手和头脑一定会受欢迎。咱们这种人,一无背景,二无财富,只能凭着年轻好好打斗几年,当初那些老板哪个不是水里火里趟出来的?又有哪个是一帆风顺?别因为赌输一次就起不来。青春就是一场赌博,谁胜谁负还在后面。”
阿飞终于被说动了心,是啊,在码头上扛包的日子其实是他用来磨炼自己意气的磨刀石,他是要做大事的,能屈能伸才是英雄。
他跟随了岸上的老板开始走南闯北做生意,老板的生意战线很长,很多时候带着神秘兮兮的色彩,先是国内的各个边远省份,然后足迹迈向了国外:老挝,缅甸,印度,越南……他依然是保安的身份,负责老板的人身安全。他感觉得出老板做的并非朋友口中的正当生意。
(未完待续)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