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回首有你的岁月》第八章原是燕归来⑤ || 作者 陈璞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我正想对海星说句什么,就见一个老师缓步走进来,讲台下稍作停顿,迈步上去站定了,咳嗽一声,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我看他一身西装皱皱巴巴的,似乎好久没洗过,袖口处已经磨破了,戴一副厚厚的眼镜,几乎看不清他的双眼。我对于知识分子的想象,就都体现在他的身上,不修边幅,随性而为,不造作,不虚伪,不苛求。在我的脑海中,知识分子就应该像鲁迅先生那样,布衣垢面,但风度翩翩。我看过徐志摩的照片,很不喜欢,油头粉面,和戏台上的戏子似的。但我不喜欢老师鼻子上那副眼镜,一定很沉,因为他很少抬头看下面的学生,他低着头讲了两个小时的课。
老师讲的内容我在书本上没找到,他讲的书本里有一句没一句,一会儿讲前面的,一会儿又跑后面去了,滔滔不绝,汗如雨下,不时从西服兜里掏出手绢擦汗。而我听得云山雾罩,不得要领。我的大学第一节课,只带了两只耳朵来听,忘了带笔记本,所以没有做笔记。原想着大学上课和高中差不多,书本上写几笔,回去了再细看,再整理出来复习就是了,没想到大学课时这么长,老师讲这么多,经济管理我本就不喜欢,一大堆专业术语,脑子哪能记得住?讲到后面,老师在上面讲,我在下面瞌睡,两只手撑起一张脸,似梦非梦中,白云苍狗。海星就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我一脚,一个激灵,猛然睁眼看时,教授宣布休息十五分钟,我向海星报以微笑,尴尬说瞌睡死了。她伏桌上伸了个懒腰,身姿如晨荷含露,面如莲花吐蕊,我忙把脸扭过去,不敢看她。她微微一笑,说赶快出去那边水房凉水洗把脸,清醒清醒。我说这是个好,忙起身跑出去。
好在教室离宿舍不远,跑步过去,水龙头上痛快浇了几分钟脑袋,才洗罢,感觉那脑袋上又开始冒热气,想哪天干脆去理个光头算了。又急忙跑去宿舍,找到笔记本拿着,急急赶回来。还没到上课时间,老师在楼道里来回踱步,一面大口的吸烟,他那手指头被烟火熏得发黄,就想他的烟瘾肯定在父亲之上,哪天和他熟悉了,一定劝他少抽才好。回来时,路过一家商店,进去买了两瓶冰镇可乐,到教室门口发现来迟一步,齐树柏这会子就坐在我的位置上,和海星慕容青两个聊得火热,不知他讲什么笑话,逗得两个女孩子笑个不停。我哪好意思进去打扰,楼道里凑老师跟前和他聊天。老师看上去呆板,其实是个和蔼可亲的,不是想象中那副高深莫测、神圣不可犯的模样。老师就说他是北京人,六几年参加工作到的西北,我算计他是解放前出生的吧,应有五十多岁,他的面相倒显得年轻,一头头发黑黑的,倘若换一副金边眼镜戴上,算得上时髦青年了。我笑着说,我父亲四十岁上白了头发,老师你是怎么保养的,说个秘方给我,回去也好孝敬父亲。老师笑道:“我的头发早已雪白如霜,哪有什么秘方,都是无良商家作出来糊弄无知百姓的,快别上当。”说着伸手掀起一绺头发,道:“你看,全白了,染的。”我看那发根白了,笑道:“这个也不怪商家,他们就是追求利益最大化。不是说无商不奸嘛,什么皂角,什么生姜,五花八门的洗头膏,宣传得神乎其神,用了倒不如一把洗衣粉洗得干净。”教授哈哈大笑,快乐得像个孩子,说:“这里面也有经济学,消费和生产,认真学,很有意思的。”就又问起我的情况,我一一都说了。
教室里同学们正在高谈阔论,刚开学,大家不熟悉,但年轻人的优点是不受拘束,一个个高声炫耀各自家乡的美丽。慕容青是个眼尖的,透过教室门瞅见我手中拿的饮料,笑呵呵招手向我索要,我看一眼老师,他一笑挥手说快去吧。我忙说老师再见,转身进了教室,两瓶可乐都给了慕容青。她随手一瓶塞海星手里,自己留一瓶,几下子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下大半瓶去。慕容青喝水酷似老家的牛,够豪爽的,我就幻想青藏高原上的牦牛,她和那牦牛一样,骨子里带着雪域高原的雄风。海星接过去,顺手塞桌厢李。齐树柏就伸手要,说:“我口渴了,你不喝给我喝吧。”海星一笑,没接他的话茬,低头看书。慕容青冷笑道:“你渴了吗?渴了出门左拐就是水房,水龙头上喝凉水去,管够。”我忙抬手掩住嘴巴,忍住笑,佩服慕容青到十二分,她不是牦牛,她是雪山上的雏鹰。齐树柏闹了个大红脸,狠狠的瞅我一眼,我忙扭头躲开他的目光。
那两瓶可乐其实是我买给海星和我自己的,倒不是我小家子气,不想给慕容青买,主要是匆忙中我把她给忘了。好在结局还算不错,虽然我没喝上,她那一个挥手“要”的动作,实在是帮我解了齐树柏之围。接下来继续上课,我再不敢打瞌睡,强打精神,认真听讲,认真做好笔记。
海星递过来一张纸条,我忙捏手里,小心打开看,上面一行清秀的字,写的是:“你的字真漂亮啊。”我就在纸条下面续写道:“你的字也很好看。”然后丢她书本上。一会儿,她又递过来一张,看上面写的是:“那天你写的那首诗,究竟是写给谁的,告诉我。”我写道:“胡乱写着玩的,别瞎猜。”海星又写道:“再不信你这个,诗言情,没有一个朝思暮想的,能写那么好?”我就写上一句赌咒发誓的话递过去。等了半天,海星却看着上面的讲课的老师,不再理会我的焦急。我还哪有心思上课,想解释给她,却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撕了一页笔记写给她一句话:“你要是不讨厌,以后我写给你,或者写你。”这回,海星回写了一句:“你写吧。”我的心里有暖暖的。
十一点下课,今天再没课,海星慕容青就商量要上街去,问我想不想一起去。我向来不爱逛街,更怕陪女孩子逛街,况且天气这么热,便说不想去。她们两个就把书全塞我手上,说:“下午回来到你们宿舍去拿。”然后就跑了出去。我只好都拿着,就想正好回去补抄老师的讲义,上课时,我看海星写字写得特别快,笔记记得全,她大概练过速记。大学里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我有所长,彼有所强,我要学的东西不少。我没注意就在海星塞给我书本时,齐树柏就站在门口,向这边张望。我抱着一摞子书从他身边走过去,看见他脸色不善,呼吸粗重,没想别的,倒担心他中暑了,想关心一下,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脸色阴沉沉的转过身去,匆匆离开。
我虽不敏感,但我不笨,知道他真的很在意我坐海星身边,至于耿耿于胸。一声叹息,这个齐树柏气量太狭小了吧,不就是坐海星身边上节课,至于吗?他喜欢海星跟上课坐她身边有什么关系呢?本来很开心的一天,叫他闹得心里别扭。一路怏怏,拐过操场,绕过花园,进入公寓区,我便释然了,恋爱中的男人,心里装不下一滴露珠。思想着找机会和他解释,缓和气氛,毕竟一个宿舍里住着,四年时间这才是开始,刚进大学门槛,就因为女孩子和他闹矛盾,的确不该。正想着,忽然看见他就在前面,忙紧走几步,就要追上,齐树柏似乎后脑勺张眼睛了,竟加快脚步,几乎是冲刺,消失在我的视线外。我心里一阵难受,便随便找了个树荫,花园栏杆上坐了。既生自己的气,也气恼齐树柏,就想,随他去吧,有些事只能交给时间去消磨。
杨思宇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冷不丁站我面前,“嘿”的一声,倒吓我一跳,书掉地上,骂道:“滚蛋,魂都唬出来了。”杨思宇笑着捡起书放我手中,道:“看你魂不守舍的,过来陪陪你。”我就问他:“早上没看见你,和谁坐一起。”杨思宇不说话,一脸坏兮兮的看着我。我说:“谁给你灌的蜂蜜水,这么高兴。肯定是秦若琪,快承认了吧。”一面说,起身往回走。杨思宇从拿走几本书,抱他怀里,他就是这样子,善查人意。听我提到秦若琪,他先红了脸,说:“我高兴可不关秦若琪的事。你呀,最近老提她,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叫你疑心我们好像怎么了似的,可不敢乱说的,我倒无所谓,人家毕竟女孩子脸皮薄,知道咱们背后嚼舌根说她坏话,她会不高兴的。”
我噗嗤一笑,转过脸盯着他看,他脸色越发红了,局促不安起来,把几本书两只手上倒过来换过去。我笑道:“好呀,懂得关心女同学了,我才说一句,你巴巴几十句,还好意思说我疑心。再一个,我没说秦若琪坏话,嚼舌根这顶帽子你扣别人头上好了。”说着,绕过一排大槐树,眼前就是公寓楼。杨思宇说道:“寒雨,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你千万别误会。这一天尽说错话,得罪这个得罪那个。我没说你说秦若琪的坏话,我的意思是……”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我忙打断他的话,说:“我是问你刚才笑什么,有什么高兴事儿说出来,叫我也高兴高兴,你紧张什么呀。”杨思宇吁了口气,道:“哦,你为这个,吓死我了。我是笑话齐疯子。你没看见早上到教室里,他一双眼珠子死盯着海星不放,他那眼神儿我没词儿形容。他想跟海星坐一块,拿书进来放海星旁边那张桌子上,海星不乐意他坐,说这个位子有人了,你去那边坐吧,硬生生把他赶走了,后来你进来,海星叫你坐那张桌子,原来她是给你留的。嘿,今天早上齐疯子越发疯了,秦若琪说他单相思,海星最讨厌他。”
我听了黯然一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又想着杨思宇的话,这回他先提到秦若琪,我想说,又怕臊着他,便忍住不说。再说上午齐树柏对我横眉冷对,想起就心里难受,和杨思宇刚才的话对应,就难怪他生我的气,原来前面有过如此离奇的经历。出了这样的状况,齐树柏不生气估计办不到,换了我,也会失去理智的。实实没想到齐树柏陷得深了,我应该和海星保持距离,我可没爱上海星,只是喜欢她的机灵。想到这里,我对杨思宇说:“要不,我们帮帮老齐。”杨思宇道:“什么意思?你想拉皮条?”我冲地上“呸”了一口,笑道:“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味儿,臭的香的都说出来。什么叫拉皮条。”杨思宇笑道:“对不起,漏嘴了。”就把我上下看了一遍,说:“难道你真想帮他追求海星?”我点了点头。杨思宇道:“估计不成,据我所知,海星喜欢的人不是老齐。”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
杨思宇说道:“秦若琪说的。”
我就“哦”了一声。
我忽然想问另外一个问题,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无聊,还是不问了吧。杨思宇仿佛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他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秦若琪说了,海星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我赶紧拦住他,说:“别说了,小心传到老齐耳朵里,他听见了会更失落的,已经疯这样了,可别疯出别的毛病来。”
边说边走,一时回到宿舍,看时间,离开饭还有四十分钟,我趴桌上开始抄笔记。海星的字潦草,有几处不认识,只好打开慕容青的对照,有的地方只能空着,做个标记等以后问她们。杨思宇坐床边弹吉他,他最近不弹贝斯了,专心于吉他,听说学校乐队最近招人,却只招吉他手,他想进乐队。他劝我也去试试,我本来想去,可我担心进乐队束缚人,每周星期五晚上大礼堂办舞会,演奏伴奏耽搁时间,我是个没常性的人,怕坚持不了几天。况且,杨思宇这么热心,又信任我,我不能跟他竞争,少我一人,他就少一个竞争对手,当然这话不好跟他讲,只劝他好好练习,争口气进乐队。我说:“你进了乐队,我们去跳舞,就不用买票了。”
齐树柏进门把书本胡乱扔桌上,一言不发爬床上躺下,脸色跟天气极不相称,外边是艳阳高照,他的脸上阴云密布。我小心找话跟他说,他不理我,我一说话,他干脆头朝墙给我一个脊梁骨。我惭惭回去坐了,好像自己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忍气吞声,大气不敢喘,只好坐下继续抄笔记,又开了录音机听音乐。
音乐缓缓流淌,缓解了压抑的气氛。
宿舍里三个人,三种心态。
开饭时间到了,楼上楼下响起同学们敲击碗筷的声音,谁在楼道里长声怪调的喊:“起床了,吃饭了,孩子找妈妈了。”我停笔一笑,瞥见桌上有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了。烟这东西真是好东西,可以缓解压力,可以放松心情。但有一点不好,就是烟价越来越高,好烟买不起,差烟看不起,我算了一笔账,我一月的烟钱比饭钱还多,想想真该戒掉了的。不过,在乡政府时,听杜胜友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上有四种人不能深交,其中就包括戒掉烟瘾的人。他说一个人连烟瘾都能戒掉,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虽是歪理邪说,想来还是有道理的。
齐树柏溜下床,一声不吭端起饭碗踩着拖鞋向外走,到了门口,又转身回来,桌上抓起那包烟,低头匆匆出门去了。杨思宇看着我“呵呵”笑了足有三分钟。
我把那根烟吸得一点不剩,才掐灭火头。
尹子奇这段时间宿舍里很少呆,除了上课睡觉,一天基本上看不见他的影子。我们几个都习惯了。而我和齐树柏、杨思宇三个却是同出同进,同吃同学习,简直形影不离的。看齐树柏身单影孤出门,我忽然同情起他来,猛的跑出门,冲着他的背影喊道:“齐疯子,你他娘的疯到什么时候才不疯。”
然而,他不理我。
我应该失落的。但是,当他拿起那包烟,头不回离开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轻松了,是的,好像捏住我的心的那只手忽然松开了,我舒了口气,看那窗外,天色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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