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智慧“小干货”（五七-1）“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

（感谢“大余朗读者”兰泽）

“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

（一）

《红楼梦》第一0回，贾蓉妻秦氏病笃，请张先生治之，因问：“还治得治不得？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张对曰：“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

读后心中甚为疑惑。按作者此情节，极力表现张先生医术之高明，为何他说“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然而秦可卿最终还是夭亡了呢？这不是明摆着的诊断有误么？难道这是曹雪芹误笔？

（二）

其实，这不是曹雪芹的误笔，倒很能显示出曹公深谙人情、曲传人意的“世事洞明”的“学问”。一般来说，医生如此说，有两个原因：一是以此方式对病人表示安慰，一是以此表示对位尊者的谄媚。

（三）

明明不能医治，但却说可治，是对病人的安慰。

据《上谷郡君家传》载，程颐母侯氏，随做官的丈夫到了广西，“偶迎凉露寝，中瘴疠”，北归时病情加重，医生诊脉后说：“可冶。”然后对他两个儿子说：“绐（古同“诒”，欺骗、欺诈意）尔也。”

病人在场时说“可治”，然后对两个儿子说前面的话是假话，显然是对病人的安慰。

这古代如此，现代仍是如此。

（四）

明明不能医治，但面对位尊富贵者及其身边人却说“可治”，古书也多有。

如《史记 汉高祖本纪》载：“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医曰：‘病可治。’”结果，刘邦还是死了。

《汉书·高祖纪》下，这段文字改为：“上问，医曰：‘疾可治！’——不医曰‘可治’。”班固破折号后的解释特别有意思。

“不医”是“不当医治”“不能医治”简称，犹如“未疾之人，易为医也”（《道德指归论·其安易持篇》），“易为医”简称“易医”，以避免与“‘不治’曰‘可治’”的“治”重复。

明明刘邦病得不轻了，医生也没办法了，医生却说“病可治”“疾可治”，显然是“畏谄至尊，不敢质言”，曲传出世态。

（五）

《周书·艺术传》载，高祖病情加重，柳升私下里问姚僧垣：“至尊贬膳日久，脉候何如？”姚僧垣对曰：“天子上应天心，或当非愚所及；若凡庶如此，万无一全！”

平常人病到这程度，必死无疑；而作为天子，上应天心，就可能不死了。显然，姚僧垣面对君王，不仅不敢说实话，还极尽谄媚之能事。

（六）

医生如此，占卜算卦的更是如此。

《北齐书·方伎传》载，武成把自己的出生年月假托为别人的让魏宁算一卦，魏宁当即曰：“极富贵，今年入墓。”武成大惊，脱口而出：“是我！”魏宁马上说：“若帝王自有法。”

帝王既为帝王，自与常人不同。得了同样的病，他人当死，帝王则可能不当死；同样的八字，将遇灾难，适用于平常人，却不适用于天子——这是明摆着的谄媚——君王富贵者是人，他们又不是人！

于是钱锺书先生说：“盖医、卜、星、相之徒于大富贵人休咎死生，恐触讳撄怒，为自全计而不肯直言。”

（七）

《红楼梦》中张先生，于秦可卿的病，言“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应就是医生对刘邦说的“病可治”；而其言外之意，就是班固补充说明的那句“‘不治’曰‘可治’”。明白人当会心一笑。

（《史记会注考证 汉高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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