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优秀作品(一四0)《往昔文化馆》(《语文月刊》)
(感谢“大余朗读者”兰泽)
往昔文化馆
江西省大余中学高一(1)班
一
正是午后两点半,恰是盛夏之日最热之时。我噔噔地跑下楼,“啪”地一按卷闸门的开关,趁着绿皮门吱呀吱呀往上缩的空儿,冲进厨房拿了根绿豆冰,把书包往背上一甩,蹬着车出了门。
迎面就看到那片被阴阴的绿皮布围着的废墟,一圈绿布正对着我开了个口子,露出一辆巨大的挖土机。小道旁的小树荫下坐了两三个黝黑的工人,正咕咚灌着水。我瞄了瞄手表两点三十二分,索性也找了片荫,拆开包装,把绿豆冰举在身前对比,竟发现绿皮围墙的颜色与冰棒还有点儿像。
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凝望着这座矮矮的城墙,里面的断砖碎瓦被隔离在无法逾越的“禁止入内”里。我一口口啃着豆绿的冰棒,与墨绿的围墙相对无言。
最后一口豆绿液融化在嘴里,我看了眼表,两点三十八分。再望了眼绿布,我踏上了自行车,马不停蹄地赶向学校。
二
我在五岁时搬了家,搬进了一片黑压压的房子里。我住的小区正前方是小镇里排得上名号的文化馆,左边是一大片的油菜花田,黄湛湛的一片,显得无垠又寂寞。
新房子附近的人家也没几户入住了的,老房子的朋友都零散地搬去了小镇的不同角落。我没有伴,不乐意搬家,老怀念以前的破房子。
后来,那一大片油菜花也被推掉了,盖上了高高的房子,好像一瞬间就挤满了人气,也挤掉了我心里的一丝孤独——隔壁的高楼里搬来了妈妈的新同事,那个阿姨带来了两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孩。
“住得这么近,以后就有伴啦!”两个大人自说自话地让三个小孩自我介绍后,这么宣布道,似乎完全不明白小孩子的敏感,就这么一摆手,让我们自个儿去玩。
那两姐弟,姑且给他们安个绰号,一个叫昔昔,一个叫耗子吧。
那个伶俐的小女孩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会玩三个人猜拳的游戏吗?”
我没反应过来地“啊?”了一声。
女孩给我描述了一遍。一个人站在顶层当老大,剩下两个小喽啰在底下猜拳,赢一局上一个台阶,直到上到顶层挑战老大,同样,输的人就要下到底层当喽啰。我跃跃欲试。女孩提议去文化馆玩,我们也就到文化馆的建筑内玩起了猜拳。小孩子的心敏感却天真,凭着这个游戏,我很快和他们混熟了。
昔昔是个心思很细腻又有点多疑的女孩;耗子脑瓜转得很快,精瘦精瘦,却是那种“看上去就聪明”的小孩。我们时常会在文化馆玩,有时是“三人猜拳”,有时是打羽毛球,有时也偷偷从存钱罐里摸出两个硬币,去周围的小店买点儿零嘴。
每当这时,昔昔就会警告耗子:“你自己也买了吃的,不许说出去!”
耗子会大喊冤枉:“我才没有说过!明明每次你偷买零食都是妈妈自己发现的!”
昔昔往往是“嘁”一声,不置一词,我则站在旁边哈哈地笑。
或者会讨论一些“老成”的事。昔昔和我悄声说过:“你知道吗,他们说这些文化馆的房子啊,都是些豆腐渣工程!”
我吓了一跳,忙问:“为什么啊?”
昔昔把嘴一喏:“大人说这些建这些房子的钱啊,都被砍掉了一半!看样子就不坚实,没准哪天下雨就塌了!”
我心惊胆战,曾一度担心哪天文化馆的房子就“轰”地倒成了一片了。
更多时候,我还是坐在顶层,悠哉地看底下的两个喽啰往上爬,嘚瑟一句:“要是一直都站在这么高就好了。”
耗子“呸”了一声:“想得美!”
我又笑起来,透过楼梯间的小窗户望向外边的云朵柔柔地挪动,心想:要是一直都站这么高就好了。
三
七月初的太阳已是火辣,时间迈着悠闲的步子挪入盛夏。头顶的电扇呼啦啦地转,也吹不开热得凝固的空气,我趴在桌子上半梦半醒侧头看窗外轻摆的绿树,听蝉一声声地唱着夏天。
大窗子外的绿影与白云和文化馆小窗外的柔软云朵重叠在一起,朦胧间不知今夕何夕。偶有一两只麻雀停息在老旧的铁杆上,一会儿又拍拍翅膀飞走了,对教室里埋头苦读的学生一点儿都不留恋似的。
我想到我上次碰到昔昔,和她打了声招呼,而她也只是很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并无多话,就像那不愿停留的鸟儿一样。
四
三月未竟,气候回暖,树枝头开始泛新绿;文化馆种的多是些常绿的翠树,春季降临,无非也就添了几分嫩而已。
那年春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可古灵精怪的昔昔竟提议:“我们来做鸟巢吧!现在春天不是来了么,鸟儿都飞回来我们这儿啦,我们来帮它们做几个窝。”
我和耗子都表示赞成,并且兴致勃勃的谈论着时间,约好周六的早晨到文化馆的“后花园”去。
“后花园”是文化馆建筑后的一大片地,大片的草坪中立着小孩子都能爬上的矮树,草坪的边缘还有数棵我现在仍叫不出名字的树。
那真的是一个春光融融的早晨,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怀着最纯真的善意给南归的鸟儿搭个窝。草坪边缘的树里有一种能“脱衣服”,扯下来像布又像树皮,我们扯了一大片“树皮”下来,撕碎,又分开揉在一起,把它压得扁扁的,勉强凑出了个鸟窝的样。
鸟窝做好了,便要分头放到矮树上的小枝杈上去。我们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把一个个“鸟巢”放到对彼时的我们来说已很高的树端。昔昔望了眼远处的耗子,用一种小大人的语气和我说:“要是做只鸟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想了。”
我习惯性地回问一句:“为什么?”手上的动作仍没停。
昔昔突然用一种愤愤的语气和我说:“你知道吗,我妈又说我天天弄东弄西,学习根本没心思,还叫我多学学你!”她把手一甩,又说:“我就知道,我成绩就是没那么好,耗子学习好,难怪她更喜欢耗子呢!”
她又发出了一句熟悉的“嘁”。
昔昔敏感又多疑,也的确不大爱读书,但脑子不笨,成绩也浮在中等。耗子不一样,耗子的成绩一直挺在尖尖列。
她又开始和我说,她妈妈是如何的偏心,如何对弟弟好而冷落了自己。待耗子一走近,她又只是两眼一瞪远处的耗子,和我说起了其他话题。
耗子问:“你们放好了吗?”
“早放好了。”我指了指小枝上的鸟巢。
昔昔没吭声。
我心里没来由地不舒服起来,我认为昔昔对耗子的不满有点太小气,暖暖的春光倾洒上冒新的阔绿,轻轻地吻了吻了几处小枝上树皮撕成的简陋鸟巢,我却不感觉有多温暖。
昔昔突然开口说:“也不知道小鸟会不会来住我们搭的房子。”
我笑起来,坚定地说:“肯定会啊。”
昔昔又不说话了,看向了远方。碧空如洗,已经有好多麻雀在欢歌了。我听见昔昔嘟囔了句:“我也想变成小鸟,飞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五
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中午出门还是烈日当空,到下午向傍晚迈进的时候,竟连一丝金光也碰不着了。天空灰沉沉的,像打翻了的调色盘,过一会儿,还忽地惊起了一声雷。
我坐在教室里,透过铁窗望向外边高过楼顶的大树。我想,这才是鸟儿会栖居的树。
那年简陋的小鸟窝还没来得及被鸟儿筛选待到第二天我们去看的时候,就全不见了。我们当时气得哇哇乱叫:
“肯定是那个凶巴巴的保安!”
“要么就是那天天在这玩的小孩子!”
不论我们怎么猜,鸟巢都已经不见了。后来妈妈也说,那么小的树鸟是不会来的,但我什么也听不进。现在我也过了无知的年纪,明白了当时的幼稚。不得不承认家长说的合理性。鸟儿飞向的应该是更高的天空,而不应落脚在一个孩子都能够着的树。
但现在的我们,也只能飞到眼所见之处,不能飞到遥远的青空。
六
我们的年纪越长,便不再那么频繁地聚在文化馆了。一来学习任务变重,二来猜拳捉迷藏对几个半大孩子也确实没什么吸引力。
十几岁正是心智开始走向成熟的时候。本就多虑的昔昔变得更加偏激,她开始向我频繁地抱怨自己在家中的“委屈”,甚至下了定论“妈妈喜欢耗子而不喜欢我”。
我一开始还耐心地安慰,可后来她的言论越来越奇怪,我也不再吭声了。
最出格的一次,妈妈告诉我昔昔一天都没回家,最后是由她妈妈在小镇另一头发现了游荡的她。我妈叹口气说:“她就是想太多,哪有妈不爱孩子的呢?”
我问过耗子:“你姐姐怎么老生你的气?你也劝劝她嘛。”
耗子却说:“我根本没招她,是她自己生气的,我怎么知道她!”
我也不便再说什么。但他们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昔昔的多虑,不明白一个鬼灵精怪的女孩为什么老爱钻牛角尖。
昔昔率先升入初中后,我们再也没有在文化馆聚过。我和她几乎断了联系。就仿佛那来回走了无数遍的台阶,后花园小树梢上的小鸟巢都只是一场多年的梦。后来听母亲说,昔昔跟错了伴,成绩掉到全班倒数,天天玩手机到凌晨,这几天才被发现。
我和耗子也上了初中,我选择留在小镇,耗子去了市里的学校。我偶尔还能碰见昔昔,还会扬起一个笑和她打招呼,但她都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一句,甚至直接从我身旁穿过,视若无睹。
文化馆里成天叽叽喳喳的麻雀“呼啦”一声,全都四散飞走,各奔东西了。
七
夜幕深沉,我又骑上了自行车,拖着一天的疲惫,踏上归途。临近家的必经之路上,我的视野里又出现了那个绿色的大方块。我停下车来,静静地看了看它。
妈妈最初和我说文化馆拆迁时,我很诧异“为什么呀?”
“政府没钱了呗。”我的脑海里闪过的是昔昔悄悄和我说“豆腐渣工程”的话。而如今,年少时我曾担心的房子倒成一片的场景也清晰地映入我的眼中。
昔昔与我的各奔东西,我至今仍不释怀,究竟是她的多虑,亦或是我作为朋友没有好好去倾听一个敏感女孩的心事。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了。
但文化馆里鸟儿早晚都要各自飞向高远的苍穹,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文化馆的拆除只是提前断了一个遥远的念想而已。
“晚安啦。”我对这曾经的乐土说。
雨后凉风习习,夜晚带走了白昼的余温,我对自己说,盛夏马上要来了。
简评:
这是一篇意识流类型、内容颇为丰富、感慨颇为深沉的回忆性散文。文章既有充满童趣的猜拳游戏、做鸟窝,也有对承载儿时记忆建筑消失的感慨,同时又饱含着对朋友因为多疑与敏感逐步走向叛逆的困惑与无奈,而这一切,都在委委地叙述中渗透出来,自然而然,几无痕迹。作者笔法高妙,绿豆冰棒的颜色与隔离墙的绿色相似、教室窗外的天空与文化馆所见天空颜色相似、鸟儿不拘于小小的树而要寻找大树,以及鸟儿早晚都要各自飞向高远的苍穹,等等,意蕴深厚,发人思考。能组织语言进行庞杂的叙事、能于叙事中加入人生感慨、感慨能受理性制约而不泛滥,这不仅表现出组织语言的能力,更表现出思想的深度与广度,作为高一学生,有此笔力,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