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传奇：篁碧村沈葆桢三难华祝山
2017年8月24日星期四 第34期
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这很好理解，人一旦风光了，得让人看到；有了好事，也得有他人分享！独乐不如众乐呗，否则，岂不白风光了！世人皆是如此，那晚清朝庭大员华祝山又岂能免俗？是以，公元1832年秋，官居河南道御史的华祝山，经道光帝恩准，锦衣大轿地还乡了！风风光光地在大批随从的簇拥下，华大人一行从水路由京直至河口，随后，弃船乘轿，不顾一路劳累，第二日就取道陈坊直奔黄柏村（篁碧旧名）老家。
尤其倍感荣耀的是，这次回家，他还楞把名扬四海的当朝一品大员沈葆桢连哄带骗地忽悠到故乡来作客了。说起这沈葆桢，那真是个大人物，不但自己官居两江总督并掌管着与江南制造总局齐名的福建造船厂，而且，他还是李鸿章的同科进士和林则徐的女婿。这该多值得显摆啊！不过，为了说动他老人家一块去篁碧，华祝山也算是煞费了苦心，天花乱坠地把黄柏风景说成了一个人间天堂不说，还吹嘘黄柏人才冠饶州，即便是田间汉子牧牛稚童也个个能吟诗作对，填词咏赋。沈葆桢到底也是文人出身，当下被华祝山的一番描述勾得心里痒痒的，于是，迫不及待地跟着华祝山来了篁碧。
水路千里到饶州的景致，沈葆桢是很多年前就领略过了的，除了一番对之日新月异的变化感慨，倒也没觉出更多的惊喜。但进入陈坊后，一路旖旎的无边风景很快就撩起了沈葆桢的兴致，竟兴奋成初次进城的村童一般，就差点没手舞足蹈起来。距黄柏村仅二十里途的西天岭时，沈葆桢索性唤了华祝山舍轿步行。这也难怪，在福建沿海长大的沈大人，什么时候见过如此雄壮巍峨的绵绵青山？更几曾感受过这般秋来红枫频传暖的心怡、闻过山径两旁野花香的纯粹，听过风起碧篁作凤吟的天籁呀！甚至，就连脚下也有看头：玛瑙样的山楂，朝日样的花岗岩山径……这一切，直让沈葆桢连连啧啧惊叹，大呼过瘾！
还没进黄柏村，沈大人就被这满眼惊奇陶醉了，更让作东道的华祝山大人心里乐开了花。
行至黄柏村村口水公庙前，故事来了。一位负樵而归的壮汉途经沈葆桢身边时，想起华祝山在京时说过的那句“樵夫也能联对子，牧童犹可作清词”。 沈大人一时兴起，便唤住了樵夫，然后笑眯眯地开口就出一联：西天八里无边景。说完，十分期待地催促樵夫接联。他哪知道这樵夫作对牧童填词的说法只是华老爷的忽悠之说啊！这下好了，这壮汉别说对对子，他连沈葆桢的京腔也半点不懂呀！于是，对着沈葆桢，樵夫指了指村里的方向，然后摇了两下手转身离去。这意思很明白：“我不懂您说什么，我的家在那边好远呢，得赶紧回家。”见此，沈葆桢转头丢给华祝山一个不屑的眼神，有点嗔怒华祝山的欺哄。不料，华祝山却谦恭地向沈大人作了一揖，接着说了句让沈葆桢大惊失色的话：“大人休怒，樵夫摇手不是对不出的意思，他是面对大人他的气度他不敢轻易开口呢！”，沈葆桢忙问，“什么意思嘛？”华祝山吟吟一笑，说，“大人，其实他的手势就是对出的下联。”沈葆桢闻后一脸惊诧，示意华祝山继续说。华祝山笑笑解释：“他适才手指的是一个叫大岩的地方，摇两下手，是指一百，这样，连起来就是下联——大岩百丈独竖尖。大人，这大岩对西天，百丈对八里，独竖尖对无边景很合意境呀！大人能说他没对上吗？”这番话说得沈葆桢顿时又眉飞色舞大呼妙极。
一路而来，华祝三早对沈大人细细介绍过华东第二高峰“独竖尖”的风景和故事了，此时，这独竖尖放在这副对联之上与无边景对的实在是恰到了好处呀！沈大人还如何能不喜形于色！
妙归妙，沈葆桢却已隐隐觉出了这一下联并非樵夫对出的，只不过华祝山才思敏捷巧妙利用了樵夫两个手势而顺势作答，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从心底折服了华祝山的文才。
说话间便进了村。篁碧虽地处边远，隐遁深山，但因为当地历史悠久，成村早远，加之近代祝梁雷陈华等大姓人才济济，达官贵人累累如过江之鲫，所以，黄柏人却是村风蔚然，崇礼重文。村内，人人举止彬彬，处处书声朗朗。这一幅恬淡安然文明高雅的田园景象很是感染了沈葆桢。稍事安顿，沈大人便按捺不住猎奇的冲动，催华祝山作陪漫游黄柏村了。
华老爷家居水尾，于是，沈葆桢与华祝山便从华府出发沿葫棚港一路漫步。时值仲秋，黄柏人已割完稻子正堆垛禾梗为耕牛屯食。到了在九甲，沈葆桢刚好看见一老汉正抽着旱烟在指导着几个后生码垛刚起堆的禾梗垛。沈大人当即又兴致大发，走到老汉面前，随口又出一联：“二人囤禾，老子威风八面”。老汉当然仍是不懂，但出于礼貌，便冲沈大人点了下头，抱拳行了个礼又离身而去。沈葆桢见状，愈发相信了华祝山所言尽是吹牛，便又朝华祝山挤了眼，意在不揭华祝山的面子。然而，孰料华祝山又笑嘻嘻地朝沈葆桢拱了个手说：“哎呀大人，刚才这老汉莫非知道你的身份了，他在用对子向大人提要求呢！”沈葆桢一听很是不解，便让华祝山解释。华祝山只好答道：“适才老汉冲你点了三下头，这是因为我们这里有三月初三龙点头的说法，接着他又向您拱了拱手，拱手意思就更明显了，当然指的是请求啊！最后，老汉转了个身，这转身自然是画圆围绕之意，连起来，他说的就是：三水泛滥，小民请赐一堤。大人，他这是因为受够了洪患，想向您请求拨点款子帮这里建道防洪堤坝啊！”（三水泛滥，是指大岩河、西河与彭家山三条篁碧主流）一席解释，再一次将沈葆桢说得张目瞠舌，不得不对华祝山佩服的五体投地。
事实上，篁碧水丰，一至雨季，便山洪泛滥，沿河两岸的水稻等农作物每年都因涨水而造成极大的损失。作为篁碧儿女，华祝山常常会因此而忧心忡忡，从他入仕那一刻起，他就立下弘愿要在有生之年为家乡建一道固不可摧的大堤，为家乡留下一份贡献。因此，华祝山这回邀沈大人来家乡作客，除了是觉的黄柏村确有价值一游外，更大原因，还是想让自已的顶头上司沈大人大笔一挥，拨一笔可修堤的银子，适才老汉的拱手的动作很自然地触发了华祝山的灵感，所以，他很巧妙地趁此机会委婉地把修堤设想传递给了沈大人。尤值一提的是，华祝山的这一才智很是影响了沈葆桢，回京后不久，沈葆桢率军到信州镇压太平天国余部，趁此机会，在沈葆桢的斡旋下，果然筹得了一大笔银子，为华祝山在篁碧修建防洪大堤立下了大功。据说，大堤名“乌龟坝”还是沈葆桢提出的，其时，华祝山在沈府作客，谈及大堤取名，正赏看着一缸新龟的沈葆桢顺口就说：乌龟寿长千年，坝求永固，我看不如就叫“乌龟坝”吧！于是，这条由华祝山督建的大堤就被定名“乌龟坝”，至今还横亘在篁碧，为篁碧的防汛拦洪立下汗马功劳。
沈、华这趟黄柏之行来的正是时候，到篁碧第二天就是农历八月廿四。八月廿四在别地或只个寻常日子，但在黄柏村，这天却是个重大节日，为黄柏村会圣庵主神“王公大道”的生日（王公大道即北宋名道王通明，宋英宗钦封“洞明普静真君”，宋端宗在黄柏村为其敕建“会圣庵”即今日王公庙）。每年这天，远近涉及赣浙闽三省与周边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们，这天都要云集于此为王公大道办庙会祝寿，盛况蔚为壮观。相传王公大道成仙前为童子，素喜看戏，因此，唱戏是八月廿四庙会重头戏。不仅如此，黄柏村人还特地兴起了一种叫“抬阁”的民间艺术形式，将传统戏剧的精华浓缩成一种定格，让稚童着戏装固定于一个大阁台的铁架上，由八至十位大汉抬着游遍全村，抬阁戏串弹随行，旌旗开道，气势甚是浩荡。而且，不比现在，抬阁只有一台。在当时，抬阁戏台数众多，一乡十甲，每甲都要出一台阁戏，加上各地的香客与趁此牟利的远近商贩。这一天，黄柏村的热闹丝毫不让当时有“八闽通衢”之称的河口。
适逢如此盛会，沈葆桢更是游兴高涨，早早就在华府用了早膳，然后便与华祝山轻衣简从地混迹到了闹市，尝夹子果，嚼糍皮，吃榧子，喝苦坑茶……吃吃看看，两位大人着实被这一切过瘾地陶醉了一把。
赏玩至夕，沈、华二人竟兴起要登王公岭，随从劝阻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地陪护着一同前行，好在天色愈暗，行至半路只得转身。就在这时，一牧童骑牛而归，经沈葆桢身旁时，牛尾摆动时不慎溅了一滴泥浆到沈大人身上。饶是沈葆桢修养素好，此时也面露了不快，而随行随从见势更是惊慌，忙拉住了午缰绳喝令牧童过来赔礼道歉。
牧童年少，牛闯下的祸他根本就没意识到，乡野农村，牛溅泥水污人衣的事本来就正常的很。况且，篁碧丰饶，常有商贾到这里收茶买木，故而，牧童虽隐隐觉得眼前这些人不大一般，却也并不很怕。但毕竟山野孩子没见世面，除了笑一笑，他也没其他礼数，只是站在沈葆桢面前不知所措。
山好水好的缘故，黄柏村多出美人，眼前这孩子更是明眸皓齿，小脸彤红皮肤白皙。一端详，见孩子这份可爱样，沈大人早已消释了心头方才的嗔怒，但是，瞥见一旁华祝山的诚惶诚恐，又想起了华祝山的那句牧童可作诗的吹牛之词，沈葆桢便想故意捉弄一下华祝山，便一本正经地对牧童说：“你的牛溅了泥水到我衣裳上，本该我要让你赔。但是，听说你们这里象你们这么大的孩子都会作诗，那这样好了，我出一题，你作诗，作的好了，我不但不要你赔衣裳，还要奖你，作不出，就自然要你赔，还要责罚你父亲管教不力之罪哦！”想了想，沈葆桢又说：就以今天和眼下的这事为题吧！
沈葆桢的官话夹着一点家乡话，很是难懂，这牧童更是不懂，听沈大人说了这些话，他看看天，担心父母见他这么晚还没回去会着急，于是他焦急地忽了忽手中赶牛的竹茅梢，然后又看看了看的家的方向，可是，眼见沈大人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于是，他只得摸着后脑傻等。
此情此景沈大人一直看在眼里，他已知道这牧童显然不懂诗，于是，转向华祝山，说：“华大人，不是说牧童会作诗吗？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也仔细观察着适才眼前一切细节的华祝山走上前来，笑了笑，作了个揖，答道说：“大人，我们这里地处深山，人们读书都是自学，所以，能听懂官话却不会说啊，这牧童听懂了您的意思，但是，因为不会官话怕您误会，他便用动作把诗表现出来了。”
这话说的沈葆桢又一次瞪大了眼。
华祝山笑笑继续说：“大人，他刚才连看了几下天，这个动作是说，八月廿四秋风高。”捻了捻颌下飘髯，华祝山接着说，您没看见他适才摸了摸左胸又忽了忽手中竹枝吗，这句说的是“牧罢归来舞竹梢”，接着他又低头看看地，摸了摸头，这句有点白，他写的是“王公岭下冲贵显。”说完，华祝山停顿了一下，看着沈葆桢想知道这说法是否能中他的意。
何止中意，沈葆桢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连催华祝山赶紧说。华祝山笑了笑，接着说，最后他看了看家的方向，然后又摸自已的头，大人，他焦急呀，这明摆着是要赶回家研习能安邦治国的知识啊！那么，这句诗无疑是“何时得归研六韬。”说完，华祝山再次清朗地笑了声，将四句联起来诵读了一遍：“八月廿四秋风高，牧罢归来舞竹梢。王公岭下冲显贵，何时得回研六韬。大人啊，时，地，事，境，志，韵这小鬼一样不差呀！”言毕，又不禁哈哈长笑起来。
已楞出神的沈葆桢大人此时方被华祝山的长笑惊醒，旋即，起身击掌大笑。一时，沈华两位名儒雅士的畅笑声传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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