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红小札|红楼人物绰号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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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刀丛中的小诗,籍贯四川仪陇。网上曾用名莫米,风兮凤兮,关河穷塞主等等。从迷恋文字于始,在诗词曲、小说杂文等多种体裁都有涉猎。集悲观达观于一体,喜声色光影,书香酒香女人香,常谓人间快乐之事莫过于此也。偶尔为文,随感随写,随处抒发;随丢随弃,随人笑骂。出版有《握红小札》、《黑白水浒》、《花间一壶酒:酌酒小品赏读》等。本文有少量删改。

作者

刀丛中的小诗


  

说起绰号,真是一门有趣的话题。要说集绰号之大成的一部书,那就首推《水浒》了,一百零八条好汉就有一百零八个绰号,就是在东京的破落户,也有个类似于“过街老鼠”、“没毛大虫”的诨名。即使书中的情节荒疏了,但是这绰号就像杨志脸上的那块洗不脱的青记一样,于是也能在久远的回忆里,一下子撮出他的精气神来。
  
《红楼》也曾有过一段关于绰号的精彩描述,用薛宝钗对于“母蝗虫”三字的注解来说,那是:

“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画出来了。”

说起来,不论是有意的恶作剧,还是善意的调笑,这绰号又算是一门学问。

而我们也就从另一个方面了解到,大观园里的小姐们整天聚在一起,并不仅仅是舞舞文弄弄墨伤伤春悲悲秋什么的。她们也有天真的流露,也有活泼的玩闹。就像有人也曾好记性地记住林妹妹的一句粗口:

“放屁!”

同样的意思,这样的粗口在大观园里几乎是人人都能玩。虽然她们在做完诗的时候,到底还是要签上诸如“潇湘妃子”“蕉下客”的大名,但是在兴儿一张更为利索的嘴里,善德人就叫你“大菩萨”,老实人就叫你“二木头”,带刺的就叫你“玫瑰花”……可是兴儿是不会读过什么春秋,又是用的什么法子?

这似乎是作者惯有的春秋笔法,就像“飞鸟各投林”的那只曲子所唱的那样: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嘲笑别人的人,在背后也总会有别人嘲笑,或高雅或深沉如林薛二人者,在下人“那张没王法的嘴里”吐出来,就是那:

“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

而在红楼里,极易遭到一般人嘲笑的,却不是刘姥姥,而是这位衔玉而生的宝玉。所以这位仁兄的绰号诨名也是一大堆。要说起刘姥姥可笑,是因为村;呆霸王可笑,那是因为俗;而宝玉呢?那就直直地落在一个“痴”字上。这个“痴”,用贾雨村的话来说,天地有正邪两气:

“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

接着便把中国文化肇始以来的奇人怪士,一并收尽。但在一般人的眼里,却又看不明白,所以就觉得他们狂荡,他们疯癫,他们憨傻,只是可笑。

这也是作者在卷首攥出的一把辛酸之泪,一代代旷世奇才在面对相似的穷途或歧路所发出的歌哭。

所以林妹妹的眼泪要从秋流到冬,要从春流到夏。而宝玉在别人的眼里是“混世魔王”,是“无事忙”的富贵闲人,而在林妹妹的眼里却是极珍贵极生动的一部分。林妹妹那种坚决的勇气,鼓励着宝玉不必和别的“人”一样走“别人的道路”,她要宝玉不必理会所有的规则和一切讽嘲,她只要宝玉成为他自己。

而这正是我们眼下的爱人所缺乏的。

但另一方面呢?贾母所需要的是一个长久地能侍奉膝下的小玩具;政老爷所需要的是一个能振振祖业的人,实在不成也得传递好手中的接力棒;王夫人所需要的是一个不被丫鬟们教坏的乖儿子;袭人所需要的是一个“下半生有靠”的臂膀……他们独独地不知道宝玉究竟要得是什么。

而宝玉呢,他是要时间能够刹那停止,可以长长久久地守着姐妹们一起过日子。但这毕竟不可能,花终究要凋谢,人也会逐渐地长大,至于贾家一时的煊赫和繁华,也终如午夜后迟迟散尽的烟花。你说,他还能要什么?

是一个好妻子?是一个好儿子?还是要少有所养老有所托呢?

这就是续作者仅仅所能做到的。看到宝玉被一僧一道挟着在雪地上疾走的时候,总觉得他特别可怜。如果真要让他在另外一个版本里去尝尽贫穷的煎熬和世人的冷眼,去达到灵魂的最高境界,然而他又该拿什么东西去过活?是决裂的勇气还是卑微的习惯?若是活下来,迟早也会成为我们中蝇营狗苟的大多数,如果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那活着的理由就会简单清楚很多。

如果真是这样,那最后的雪地也就不是一块干净的雪地。好在这一切都被掩上了,宝玉也用不着成为大多数——

他仍是一块坚硬的石头。

再回到“无事忙”上去。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由本身的矛盾或社会的缺陷所生的苦痛,虽不正视,却要身受的。”

由此想想我们这位多情的怡红公子,在这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世界里,他能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如果是生在现在,我想他会把在闺阁中发表的那一系列言论系统地整理出来,或许是发到网上,或许是交到某报社发表。其中的一些“不合时宜”怕是要厚厚地涂上几道红杠子,即使有幸发表出来,免不得又有一些卫道的学者们来予以修正了。

再回到古代。宝玉除了写写诗,还是什么事也不能做。漫长的空虚里,也只有在林妹妹或是其它姐妹的绣房里去打发打发日子。整天的昏黑昏黑,时间久了可不是办法,因为青春固然短暂,但是生命仍然漫长。用“无事忙”的生活态度来打发这种“富贵闲人”的日子,如果说不是无聊,那就是有意消极地逃避了。

而依然是无事可忙。因为姐妹们要长大,要出嫁,或主动或被动地去承受自己的生活。杏花还是一年年会开,宝玉也就一次次或多或少地“悟”出生活的另一半。到那时,情到极处的时候,也就成了“不情”,面对“情不情”这个古怪的谥号,我们这位二爷是“象忧亦忧”,还是“象喜亦喜”呢?

耗尽整整的一部书也无非告诉我们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那就是“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如果你再迟疑再踌躇的话,前面的独木桥眼睁睁就没你挤上的份了,反正大家迟早都得往那条路上赶,又何必去想是对还是错呢?

你走走不就成了,直到走入最后的一片沉寂。

反正那一个目的地不是仅仅为了你或我的耽搁而可以改变的。在自然永远的法则面前,我们也只能知道自己的渺小和无知,所以还是赶紧趁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要不,你就自然地被淘汰出局了。

所以金斯伯格的母亲还是要千叮咛万叮嘱地说:

“艾伦,不要吸毒,不要吸毒,我带着钥匙。钥匙在床前的阳光下,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钥匙在窗栅里,在窗前的阳光下,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不要吸毒,结婚吧结婚吧结婚吧 ,结婚吧结婚吧结婚吧,不要吸毒不要吸毒。”

现在的宝玉们呢?拿着钥匙,又该选择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呢?

所以,这个世界仍然是没有槛内槛外之分。

所以,懂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的妙玉,还是猜不透这一层:所有的槛不过都是人自己设下的。你称赞庄子的文章好,《逍遥游》中: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这一段又何尝有过什么槛?庄子又说过: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你妙玉来一个“槛内槛外”之分,于是也就把自己给困住了。

所以“妙玉”的病,从作姑子的那一天就给种下了。其病因和眼下某些“红学家”一样,总之是感觉太锐敏的缘故。同时也很娇气,见不得什么脏,听不得什么俗。如果你要递上一张名片进去,这“措辞”可丝毫马虎不得,得仔细斟酌,得用力推敲,倒不用自谦为什么“世中扰扰之人”,你只要一个劲称赞他的文字写得好,颇似一个或半个曹雪芹,那也便合了他的心了。

所以,妙玉的“走火入魔”,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再说说红楼梦的“三王”,经红学家具体考证为“混世魔王”、“绛洞花王”,“遮天大王”。

首先说说这“混世魔王”,这原本是水浒樊瑞的绰号,后又占了花果山的洞天福地,但出在王夫人的口中,本来也没什么奇怪,其意义和那“没笼头的马”并没什么两样。

至于像“绛洞花王”(或者是“绛洞花主”)这种雅极了的称呼,在互联网上到是可以经常看见。如果宝玉上网,也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ID,倒不是有多贴切,因为他到底有个吃“红”的毛病。

而从“遮天大王”的寿诞忽地揣摩到了宝玉的生辰,从宝玉的生辰忽地又想到了曹雪芹的生辰,这也使我不得不佩服眼下一些红学家的想象。但“遮天大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西游记》里孙行者也曾向平顶山的妖怪卖弄他那个装天的宝贝,其实没有,只不过是让哪吒三太子多垫上几层厚厚的乌云而已。在我们一般人的嘴里,也会时不时地迸出“只手遮天”的成语,所以这“遮天大王”的意思不过是“大话王”,而宝玉能否当得起这个“王”的封号,先拈出他向柳湘莲的一段话来说吧:

“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

宝玉的软弱,果能担得起这“遮天”的重任吗?作者的笔下看似巧滑,却又似乎没有。

还有很多呢?譬如一个活脱脱的王熙凤,再贾母口里唤做“辣子”,是因为亲热;在鲍二家的眼里成了“阎王”,是因为其可怕;在贾琏嘴里钻出来就成了“夜叉星”,是这个“醋坛子”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倒是喜欢那个油嘴滑舌的贾蓉,历史厚厚的一本烂帐在他的嘴里变成了“脏唐臭汉”,就象给历史取了个不一样的诨名。然而历史,有时候不就是这样一笔笔写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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