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走过春天/杨树
春天是生命孕育的开始。走过萌动复苏的春天,便是蓬勃旺盛的夏天,一年四季又将重新开始。它不仅是季节的轮回,也是生命的轮回,时光有序,万物生长。
陪着妻子已经走过了三十个春天,现在回头看,这些春天都一样,都是花苞初绽,暖风微醺,我们吵吵闹闹一路走来,走过春天的泥泞和乍暖还寒的日子,热烈的阳光刚刚照暖了身子,发现我们已经向苍老走去。前世的恩怨已经不重要了,报恩也好,讨债也罢,都已经在岁月的磨砺中形成了生活的习惯和理解,在后半生牵手走向来生。
然而,我们和和睦睦地走完我们的余生,是不是来生不再相欠,既然不再相欠,那么便不再相见,那么此生就是我们的永别吗?是我们最后的一生吗?
我们每个人生到这个世上,就仅仅是为了了结恩怨吗?或者在这个社会有自己的担当?我觉得都不是。人降生到这个世上,是为了修行而来,是为了修正自己的行为而来。
那么,为什么只是人能修行呢?一般来说,天人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幸福快乐,所以他们不会去修行的;地狱里的众生和饿鬼终日在痛苦和磨难中挣扎,他们根本没有条件去修行,人类既有快乐也有痛苦,最适合修行。我们要珍惜做人的时光,人生苦短,去日无多。
每当春天来到的时候,最容易让人发生感慨。有人把春天说成是怀春的日子,是思绪飞扬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我愿意到野外去看嫩绿的小草顽强地拱出地面,向人们证明它们在接续前生;我喜欢漫步在绿叶葱茏的小径,在那里能得到大自然给我们的一切提示。我看到有些蚊虫在清晨的大雾中出生,开始了它们生命的旅程,他们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告别这个世界,让微弱的星光给它们举行一场浩渺的葬礼。
在我们的眼中,这些蚊虫的一生是极其短暂的,但在它们的眼里,它们的一生也是漫长的,它们也经历爱情、家庭、快乐甚至痛苦,在天空、水面和草丛中留下它们生活的痕迹。它们从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它们对世界有它们的认知。甚至它们根本不知道何为人类,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每年春天,我和妻子都在默默等待着冰河的融化,融化的冰河能带来生命的律动,冲洗污垢的河床,还能让我们前来放生。
我们有时会跟着朋友一起去放生,也会自己买些鱼去。自己去放生的时候,甚至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偷偷摸摸,唯恐被熟人看见。也没有按照放生的仪轨,只是简单地念了几句佛号,草草了事。尽管如此,我们的内心依然感到很愉悦、很清静、很神圣。
春天伊始,对于我们最好的踏青方式就是去采野菜。一般都是采两种,一是柳蒿芽,另一种是婆婆丁。这两种菜在地头路边,河沟两侧,像自家种的,非常多,生命力极强。我非常喜欢这两种野菜,味道微苦,鲜嫩爽口。还有一种菜叫猫爪子,也是苦涩,我也是非常喜欢。苦后有甜,就像中药,良药苦口。但猫爪子这种菜需要到山里面去采的,因为很远,就很少去。赶上有时间时,也真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妻子年轻的时候对一些山里的知识不太懂,她不认识野菜,看什么都一样,对山里的动物也没有认知。她曾问我有老虎吗?老虎吃人吗?
我对她说,现在这些山基本没有老虎了,偶尔有路过的老虎,但也是非常稀奇。玉帝封老虎为兽中之王,老虎的菜谱里没有人类,所以它不喜欢人味。凡是有人被老虎吃了,那这个人一定是没有人味了。
妻子只是吃吃地笑,笑我杜撰的故事。我对她说,你看动物的肠子都很短,因为它们吃肉,肠子太长,不好消化,容易得病。吃草动物的肠子就很长,就像人,人类的肠子是用来吃草的,现在都吃肉了,所以会得很多病。牛的食草量很大,为了消化和吸收,给它设定四个胃。妻子只是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和伟大,她问我,那为什么把人设计成两只眼睛,而不是八只,两只胳膊,两条腿?我无法回答,只是说,胳膊腿多了就成螃蟹了。
我有时在想,难道真有从猿到人茹毛饮血的进化时代吗?我认为是不可能,人类从一开始就是我们这个样子,从一开始就是吃草动物,所谓的从猿到人其实是达尔文老先生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就像世界还在争论是以地球为中心还是以太阳为中心的时候,释迦牟尼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告诉我们三千大千世界的真相了。
春天虽然还有些残冬的冰雪,或隐埋于地下,或藏之于高山,但春天的暖阳是敞开胸怀的,春天的风是徐徐温柔的。我感恩这一切,感恩我遇到的看到的一切,感恩妻子能与我共度一生。
佛说:这一世所有的相遇,都是上一世的重逢。无论我遇见的什么人,爱了,是续写前世故事;恨了,是了却前尘仇怨。没有哪次相遇可以准备,没有哪次重逢可以预演。生命是一场情理之中的意外。笑看花开是一种好心情,静赏花落是一种好境界。人生无尽的悲欢离合,不过是不同的心路,不同的历练。
我对妻子说,众生万物,自有定数,凡事不可强求。我们应当珍惜当下,珍惜我们来之不易的幸福和清静。如果想要得到,必须付出才行,没有舍就没有得啊!
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出家人在沙漠里行走了两天。途中遇到暴风沙。一阵狂沙吹过之后,他已认不得正确的方向。正当快撑不住的时候,突然,他发现了一幢废弃的小屋,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屋内。这是一间不通风的小屋子,里面堆了一些枯朽的木材。他几近绝望地走到屋角,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抽水机。
他兴奋地上前汲水,却任凭他怎么抽水,也抽不出半滴来。他颓然坐下,却看见抽水机旁,有一个用软木塞堵住瓶口的小瓶子,瓶上贴了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你必须用水灌入抽水机才能引水,不要忘了,在你离开前,请再将水装满!他拔开瓶塞,发现瓶子里,果然装满了水。
他的内心,此时开始交战着。如果自私点,只要将瓶子里的水喝掉,他就不会渴死,就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如果照纸条做,把瓶子里的水倒入抽水机内,万一水一去不回,他就会渴死在这地方了。到底要不要冒险?
最后,他决定把瓶子里仅存的水,全部灌入看起来破旧不堪的抽水机里。他以颤抖的手汲水,水真的大量涌了出来。
他将水喝足后,把瓶子装满水,用软木塞封好,然后放在原来的那张纸条的后面。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真正的舍,才有真正的得。
我家的南阳台很大,且阳光充足,我用铁皮做了一个大槽子,装上山土。每年春天的时候,我在里面栽上黄瓜、西红柿、生菜、菠菜、辣椒等蔬菜苗,浇上足够的水,没几天这些蔬菜便绿意浓浓地拱出土面,奋力向上生长着。看着黄瓜长出了丝蔓,我便插上细细的架条,丝蔓就顺着架条一路爬升上去。这生活的情趣让我快乐舒心,每天看着他们一点点长高、结果,我的心里也长出了对生活的热爱。
对于此,我写了一首名为《阳台小菜园》的诗:
我在阳台上砌了个小菜园
砌了一方青涩一丝摇曳一线攀缘
我把菜当作花养
期待着一场花雨和一场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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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花看破了红尘
引导了一场花雨和我的哀伤
菜园里个个骨瘦如柴
耷拉着脑袋检视着昨夜的伤痛
阳光低于枝叶
在慢慢安慰那唇齿的凹陷
像抚平一些旧事
抚平盛开的感伤与损落的愁怅
/
我庆幸,我播种了一些坚强
偏安于一隅的暗落了
经历风雨的绿亮了
止住了风的传言和雨的渗透
以及月光和云的躲躲闪闪
一切都清晰明了了
就像阳光和枝叶在土壤上
摆下的这盘移动的棋局
/
菜园是个小世界
我不是它唯一的主宰
一夜的雨一夜的风
一夜的风一夜的情
妻子也非常喜欢这个小菜园,和我一同浇水,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开花、结果,看着它们从弱小到强壮,再到衰老,走完自己的一生。看到这些蔬菜,就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不免有些落寞无奈之感。转而又想,生命匆匆,放下了执念负累,淡看世事沧桑,心才能风清月朗,安然无恙;应当学会释怀,看淡看远,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才能坦然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我喜欢月朗星稀的夜晚在树下漫步,看那童话一般的月亮让人遐想。我总在想象吴刚与嫦娥在月宫中的故事,真想知道月亮到底在几层天上。
在春天的夜晚,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月亮已随着太阳的身后吊在树枝上。那浅浅的清辉,就淹没在城市的灯光之中了。月上柳梢头,只有漫步在宁静的郊外,才能真正地感受到那别致的月色。
品读月色,如饮一杯清茶。甘于寂寞,享受清纯,似听一阕梵音,了断尘俗。心藏功利的人无法探究月夜的深处,只有淡泊宁静的人才能体会它的高远。
走在郊外,看着那些在月光中沐浴的植物,是那么清新脱俗,我想,我若能在一株兰里安然行走,必然能走到山河岁月的尽头,看到最美的细水长流。那么就在我心里种上一朵莲吧,让每一缕心香,都绽放成最柔软的花瓣,把所有未了的心愿,放逐于木鱼声声,不问莲开几度,只为,让这一弦清音,播种下天涯里永不迷失的归途。
我经常对自己的人生有些茫然,对自己无从评判,甚至不知对错。我知道人生得意时少,失意时多,如果能在变幻无常的生活中,学会遇到苦难和不如意时,不对抗、不逃避、不抱怨,改变能够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那么我就能走到我想要去的地方。但是,我虽然在努力,但还有很多做不到的啊。
我望着已过中天的月亮,心中豁然。宋代的青原行思大禅师说过这样一段话:“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这三重境界,我在哪重境界呢?
我家后面的阳台近三十平方,非常宽敞。这个阳台两面墙是贴了外墙砖的,我把上面的阳光板撤掉,改用铁皮棚顶且加了保温层。临街的一面用塑钢做成一面大大的落地窗,屋面用铝扣板吊成,靠东面墙买几组与墙同长的书柜,再配以吊灯、沙发、写字台、转椅、电脑等物件,墙面上再挂上几幅字画,这个书房就建成了。在这个书房里,我最喜欢的就是我的书柜了。书柜饰以玻璃钢漆,做工讲究。书柜里摆满了书,这使我既能欣赏它琳琅满目的姿态,又能很方便地翻看,让我非常地满足非常快乐。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泡一杯好茶,听一首好歌,看一本好书,岂不快哉?白居易诗云:“食罢一觉醒,起来两盅茶”,于闲谈恬静中休养生息,在自然相互中感悟生命。“夜后静思陪明月,晨前爽心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玉醉后岂堪夸。”如果能在夜阑之时,深深地思索,你就会领悟儒家的中庸、尚理、学简,释学的崇定,内敛、喜平,道学的自然、平朴、虚无,就能把道德修养,生活品位,精神体悟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每当这时,妻子就会让我体会“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境界。她把一杯香茗放到我的案头,一缕茶香袅袅升起,升起我对生活的渴望。有些事,想了很久,依然半清不明,那就不如把它们丢在风里,吹散心中的阴霾,阳光才能再次照进我的生活。
书房的墙上有一横幅,是朋友手书的《心经》,我装裱后挂在墙上。每当创作间歇,我抬起头来,都能看到它。“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每当看到这些句子,我便浑身充满力量,心中充满智慧……
我对妻子说:人生,是一次可以选择的旅程,我们无法把控环境和他人,但我们应该可以把控自己。
妻子挽起我的手说:走过春天,便是收获。
作 者 简 介
杨树,原名杨晓华,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作家》《文艺报》《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潮》《绿风》《诗探索》《山花》《歌曲》《词刊》等一百多家报刊。获延边“金达莱”政府文艺奖、第八届“石花杯”延边文学奖、中国鲁黎诗歌奖、吉林文学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渤海的月亮》《鲁迅的院子》等6部;散文集《留不住斜阳》《咀嚼人生》;长篇小说《决战东宁》《往生泉》《和平饭店》三部,长篇非虚构作品《唐朝的影子》,电影、电视剧剧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