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血襄阳
跟着朋友漫无目的地走,突然就从洛阳来到襄阳。
天灰着,下着秋雨。上了城楼,用脚步丈量着城墙宽度,数念起历史上发生在这里的几次大战,以及金庸笔下的烈血襄阳,突然便想起,我也是守过襄阳的。
那是17年前,我还在报纸上写着“现代聊斋”专栏,同时又沉迷于一款现在已绝版的PC单机游戏《三国群英传》。有一天实在编不出故事,就把游戏的沉浸感加以渲染,写成一篇不伦不类的东东,后来收进《现代聊斋》一书中。
十几年过去,它成了我好意思再拿出来晒晒的为数不多的篇章之一,虽然,我现在也无法定义它叫什么。既然来到襄阳,就重新发出来,当是一种特别的旅行纪念。
回去歇两天,再继续西游解毒、文字狱档、重口笔记、历史暗角、造成语的反,再次谢谢朋友们的支持。
公元208年9月,曹操终于失去耐心,调兵遣将,拉开了大决战的序幕。
军情图上,西北,徐晃兵团气势汹汹从新野出发;正北,曹操亲率大军已出宛城;东北,典韦兵团从汝南一路杀将过来;东南,夏侯渊率江夏军誓师远征;西南,许褚兵团离了江陵,五百里外都能闻到腾腾杀气。
一个响指的时间,新诸侯余不仁盘踞的襄阳,成了一座孤城。
不好意思,余不仁便是在下。而眼前这一场即将展开的厮杀,发生在我无数次出生入死的《三国群英传4》里。
我无法相信这只是一场游戏。
我不甘心。
三年前,我将四个结拜弟兄带入本次元历史上的“三国归魏”时期。在这三年里,我跟弟兄们韬光养晦,边打边建,将一座荒芜的襄阳城,经营成地肥水美、兵精粮足的经济、军事重镇。
如今,我怎么可以把它拱手让给嗜血成性的曹贼。
外接低音炮里,曹军马蹄声声急。我并非没有设想过城破人亡的结局,从昨天下午游戏一开始,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决心,已在我血管里奔涌。
登录新武将的时候,我化身余不仁,又将余不义、余不礼、余不智、余不信的名字输入。襄阳城上空,顿时一行警告穿云裂月,出现在我头顶:
刀剑无眼
你将把你输入的人
带到九死一生的战场
请三思而行
确定 退出
我冷冷一笑,按了“确定”。
前三代游戏中,最无能的阿斗都在我扶助下统一了天下。第四代新增登录武将的功能,我自己可以亲自披挂上阵了,怎么能输给一个虚拟的曹阿瞒。
可是,随着游戏的深入,我发现自己陷进了一个可怕的阴谋里——曹操就像猫捉老鼠,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剧情初始,他的力量百倍于我,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捏死我,但他不但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甚至将一些老弱残兵送来喂我,让我发展壮大。可是,一旦我攻占了一座新城池,他便派兵轻而易举地将它夺回去。我退回襄阳,他便撤军回洛阳。
为了摸清曹操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我牺牲了几十个探子,从各处得来的情报显示,曹操需要我的存在,需要襄阳城的存在。
表面上,蜀、吴都被曹操灭了,汉帝也被迫禅让,天下归于曹氏一统。可在魏国内部,以司马家族为首的反对派一直蠢蠢欲动,而大一统之后的苛政重压,也让民怨沸腾,为此,曹操必须容忍甚至培养一个外来敌对势力,才能转移国内矛盾,甚至以攘外必先安内为由,向司马家族开刀。
看明白了这一点,我率领弟兄们不停四处出击,以游击战术骚扰他,打下一座城池,俘虏了一些曹将,我就撤回襄阳,把空城还给曹操。
我要让他知道,余不仁是一条蛇,不是一只老鼠。
眼睛发酸,心力交瘁。将视线从盯了近十小时的屏幕上移开,窗外,东方已露鱼肚白,不用点校我也知道,襄阳城里的军队和粮草,最多抵挡曹军两个时辰的进攻。
想了想,我将余不义、余不礼、余不智、余不信召集到中军帐里开会。
“弟兄们,七百多年前,或者一千年后,大侠郭靖夫妇曾经或即将驻守襄阳,抗击蒙古军队,最后光荣战死。历史或未来都告诉我们,守襄阳而死,比泰山还重。但我没经弟兄们同意,就把大家带入战局,现在,谁想退出,我可以成全。”
余不义眼中带血:“大哥,你这是侮辱我们!进来时我们就集体发过誓,祸福同当,人在城在!”
突然,电脑旁的电话机爆豆般响了起来。
凌晨四点多,谁给我电话?座机的来电显示是空白的,怕吵醒老婆,我赶紧抄起听筒。
电话机里竟传来马嘶人叫,战鼓阵阵,一声狞笑穿过耳膜:“余将军,某八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你若识时务,何不献城称臣,保你襄阳十万军民生命无虞。”
竟然是曹操打电话来劝降!
“做你妈的春秋大梦!”我破口大骂,“阿瞒小儿,拿你的首级来换襄阳,我尚可考虑!”
“哈哈哈,余将军,某一生见过嘴硬的,没见过你嘴这么硬的。请看西门,我大魏大将徐晃已开始攻城,你应战吧。”
啪,我挂了电话,浑身颤抖不已。
众兄弟凑过来问:“大哥,怎么样?”
我抬起头:“弟兄们,决战的时刻到了,徐晃已在西门攻城,谁去应战?”
座下闪出一人,朗声道:“大哥,我最年轻,这一仗,我先上,一定斩了徐晃,你信不信。”
循声望去,不是别人,正是五弟余不信。我鼻头一酸,闭上了眼睛:“不信,你去吧,小心⋯⋯”
“得令!不过大哥,走之前,我还有一小小要求。”
“且说。”
“我想⋯⋯我的青龙偃月刀,想跟你换双股剑,我觉得双股剑顺手些,左右劈斩,能杀更多曹兵。”
我哽咽了,声音也颤抖起来:“不信,我知道你想把武功高出十点的宝刀让给我,但我如果跟你换了,还配当你大哥吗?军情紧急,别磨蹭了,还不快出战!”
“得令,大哥保重!”余不信挥泪而出。
不义、不礼、不智三人齐声说:“大哥,我们去守东、北、南门,您保重!”
我一把揽住他们,眼中含泪,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4点多了,你有完没完!”
一声暴喝从背后传来,声音不亚于当阳长坂张翼德。一回头,我老婆正站在后面,“从昨天下午不吃不喝玩到现在,我看在你刚下岗心情不好的份上不说你,你还真给脸不要脸了!”
如狼似虎的曹操我尚且不怕,还怕一女流之辈么,但老婆⋯⋯还是尊重一下吧。我低声下气:“就快结束了,你让我玩完好不好?”
“鬼知道你要玩到什么时候,说,刚电话是谁打来的!”
“曹⋯⋯”我突然住口,说了,她怎么能信,肯定又当我神经病。
“操!我好声好气问你,你还骂我!天下有你这么窝囊无能的男人吗?是哪个狐狸精,说!”
我闭上眼睛。
我要怎么说,她才能理解,襄阳十万军民的生命,正悬于一线。
再次睁开眼睛,我已披挂完毕,站在襄阳城楼上。
一个满身是血的兵卒飞跑来报:“主、主公,余不信将军连斩徐晃手下三员大将,可最后还是、还是被徐晃活捉了!”说完,扑倒在地,动也不动。
“不信,大哥救你来了!给我把汗血马牵来!”
一回头,忽见老婆一手正按在插座开关上。
我苦苦哀求:“千万别……老婆,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很快就完的,很快,我保证,行吗?”
“好,我再给你15分钟,到五点,如果还不关机,我把你电脑砸了看你玩什么玩!”
老婆和曹操留给我的时间都不多了。一个亲兵将我的汗血马牵来,我跨上心爱的坐骑,摸着它身经百战仍刚劲挺刮的鬃毛,鼻头又是一酸。
从垛口望出去,襄阳城外,尸横遍野,如血残阳在硝烟中时隐时现。
又一个血人一样的士兵踉跄跑来,跪倒在马前:“主公,不义将军在东门苦战数阵,与夏侯渊同归于尽;不礼将军在南门将许褚斩落马下,可是、可是却被曹军万箭穿心⋯⋯不智将军在北门跟张辽苦战几十回合,被他一戟戳死,死前让我传话过来,请主公弃城渡江,再图霸业。”
胸口一紧,我从马上跌了下来,幸亏亲兵扶住。
我跪了下去,可是,竟不知朝哪个方向好——四个城门,都有弟兄战死,没了他们,我有何面目过江苟且。
我站了起来,狂吼一声:“把牢里的俘虏全都提上来!”
夏侯霸、严颜、丁奉⋯⋯这几个月来被我捉到但还不肯投降的曹将跪成一排,我亲自操刀,一路砍将过去,一边砍一边喊:“还我兄弟的命来!”
来到最后一个,我将刀举起时,突然觉得,那脖颈怎么是白白嫩嫩的……
貂蝉!
所有俘虏里面,我最盼着早点投降的就是她,我不介意她跟过王允,跟过董卓、吕布,最后又跟过曹操。我想只要她愿意跟我,我一定为她摘个月亮,让它每晚都照亮她那皎洁的容颜。可是,每次劝降,其他曹将都会按系统安排的话痛骂我,长的甚至有一百多字,只有她,总是只有一个字:“呸!”
可能感觉到我在犹豫,貂蝉转过脸来,脸上,尽是鄙夷的神情。
高高举起的刀,在微微颤抖……不知道犹豫了多久,最后,我还是闭上眼睛,一刀砍将下去。
我得不到,也不可能把她还给曹操。
背后传来老婆的一声冷笑:“一个在现实中下岗,在游戏又丢了江山美人的男子汉大丈夫,哈哈!”
我懒得跟她计较,提刀跃马,一人一骑出了北门。
尸横满野,血流成河,一路上,尽是逃难的襄阳百姓。他们看到我,啥话也不说,但那眼神,让我跌入冰窖之中。
曹军阵前出奇的静。
“余不仁,你终于来了!哇哈哈哈哈,你看这是谁?”
曹贼的声音。
我额手望去,曹军营帐前,一个人被绑在旗杆上,曹操手里拿着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那刀,正是青龙偃月刀!不消说,被绑者正是刀的主人、五弟余不信。
曹操又狂笑一声:“余不仁,现在投降,把传国玉玺交出来,还能救你兄弟一命。”
我正要回骂,忽听余不信大喊一声:“大哥,我先走一步了!”话没说完,拧头向曹操的耳朵一咬,曹操吃了一惊,手起刀落……
鲜血狂溅,余不信的头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一路滚到我马下,笑着看了我一眼。
“不信!”一口鲜血涌到喉咙口,我硬生生憋住,操起双股剑,大笑一声:“曹贼,你还是被我打败了,哈哈哈!”
曹操愣了一下,滴血的刀指着我,面目狰狞:“你全军覆没,连个兄弟都救不了,还好意思吹牛。看你是条汉子,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我又纵声长笑,不过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来,笑得那么的勉强,那么的悲凉。
“曹贼,我战败了,但有这么多的好兄弟跟我同生共死,你有吗?你统一了天下,也得不到一个朋友,终将孤独而死,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失败。枉你一世奸雄,却落得个如此下场,哈哈哈!”
曹操一听,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吹,你继续吹。你兄弟再多,敌不过老婆一个。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攻破襄阳吗?是尊夫人为了让你快点结束战事,派人把襄阳布防图送给了我,求我快点把你打败!哈哈哈,余不仁啊余不仁,没想到吧,你五兄弟,竟死在你老婆之手!”
操!我回过头来,老婆不在了。我放下襄阳,冲进卧室,把她从床上拎起来,掐住她脖子问:“你、你把城防图给曹操了?”
她反手一掌,重重打在我脸上:“神经病,走火入魔了你!快滚上床睡觉,明天给我求职去!”
“这么说,你承认了,那休怪我无情。貂蝉都被我斩了,何况你!”
我手上一加劲,她瞪着大眼挣扎了几下,很快就动也不动了。
看着眼前这一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我掉过头,走到阳台或者城楼上,抬头看看天,一声长啸。这时晨雾散去,东方彩霞满天,早起的雀鸟开始啁啾鸣叫。世界如此美好,可它不属于我了。
“弟兄们,我为你们报仇了,等等我……”
话音未完,我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