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冕》舒飞廉
舒飞廉
他回复完上海一家杂志约小说稿的微信,撑起圆圆黑伞,走向停在河堤边沿上的帕萨特,她在车窗下已听完电话,降下车窗朝他招手。下午四五点钟,牛毛一般的清凉春雨飞洒,将远处的澴河渲染得烟水茫茫。岸边护堤的白杨林在重新生叶子,灰白的枝丫间绽开的点点鹅黄,与它们沟壑纵横的树身,有奇异的登对,以台湾人爱引用古文修辞的习气,就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河堤是一弯修眉的话,澴河就是她春水一般的眼睛?白杨林是她细密的眼睫?不过是一个小时没有看到她,心里就像撞鹿似的,还是二十余年前,你十五六岁?他在心里嘲讽着自己,一边将手中捏持了半天的小花环递给她。
他花了半个小时来编这个小花环。十几根荠菜花茎,花序绵密如同细齿,童稚,细瘦,象牙白,元宵节一过,荠菜起薹,无法炒食,荠菜花会被爹爹婆婆们扯成小捆,去瓦瓮里煮三月初三寒食日的鸡蛋,这样去送女人讨个好,不多见的。七八根小黄花并不是蒲公英,河堤边翡翠般的细草里,蒲公英一簇一簇弥生其间,显现出去年它们的种籽打伞冲举漂流江湖的威力,但另外一种纤细的小黄花抢在了它们盛开之前。他用手机上的形色APP来辨认,“形色”讲,它叫秃疮花,当然也有家伙叫它兔子花。随着不断上行的中年发际线,他当然不喜欢“秃”这个字,但花是好看的。蒲公英,还有河堤外油菜花的明黄,都太强势了,像她小时候学画油画时,他送她的调色盘,不如这几株兔子花有扑朔迷离的神采。另外还有十来支紫红色的唇形细花,风铃般,果然像噘着嘴的一串吻,“形色”说它是宝盖草,模样有一点像益母草,但比益母草开花来得娇艳。“宝盖”这个名字,多好听,好像是要扈从仙女出游的样子。他在细雨里漫步河堤,由春雨唤醒的铺天盖地的野花野草里,散漫地挑出白黄紫三种,一二十株花朵,又用坚韧的马鞭草将它们编成花环,成为一个整体的“它”。它是什么意思?荠菜平常而护生,秃疮花与宝盖草,“形色”觉得它们的花语,是娇美而羞怯,它们合在一起,是要去表扬一个娇媚而平常的乡下姑娘吗?她从前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之前的半个小时,他就举着黑伞,像蒲公英的种籽一样,漂浮到他们从前的村庄里荡路。下堤的柏油路将村庄分成南北两半,像嵌在一起的虎符。细雨飘打在鳞鳞黑瓦上,如同梦幻,黑瓦下白墙围出来庭院与房子,铁门上有褐锈,木门上有翠苔,分别貼着红绿白色的春联与门神,红色占多数,说明这些屋子里的人平安喜乐,绿色说明前年有人去世,白色则说明,一场丧事刚刚在屋顶下落幕。黑瓦白墙间,枫杨、桑树、苦楝、栎树、乌桕、樟树、枣树、梓树、美人蕉、栀子在长新叶子,这些乡下的树,难不倒他,开花的是梨树、杏、樱桃,最美的是房前屋后,横斜在池塘边的桃花,刚才路上他开车,她在副驾上,张望沿路村庄里的桃花,赞叹好好看。黑背白腹蓝羽的喜鹊在开花与生叶的树枝间跳动,它们因为肥硕而显得姿势笨拙,树下是一群群在惊慌与闲散之间自如切换状态的母鸡,由昨夜的惊雷里爬出来红蚯蚓绿蚯蚓,堪堪成为它们的美食。五百块钱一只的溜达鸡啊,他点数母鸡的数目字,一边感慨村子里的万元户之多。这些“有钱人”,青壮年多半已坐动车去各地的城市工作,余下寥寥无几的孩子在陡山镇中学小学校里混日影,老年人在牌屋里打麻将与长牌。春雨沙沙,村巷里空荡荡的,空气中散发着青草味、花香与人畜粪便的臭味,喜鹊与母鸡羽毛的气味,蚯蚓黏液的气味,与雨水滋养出来的泥土气味混合在一起。好好闻,她一定会说。三十多年前,要是时光一下子倒流回去,好像海浪由沙滩上猛然退走,他与她,更多的孩子,会小螃蟹一样,由迷宫一样的小巷与门洞里钻出来吧,“伢们的,出来玩,莫在家里打脾寒!”春天,的确是瘟疫与脾寒挨家挨户来篦寻人与动物的时候。一边死亡,一边生长。他们手拉手游戏,湿漉漉,汗津津,像田鼠刚下的小崽似的,由村庄到河堤,由河堤到溪岸,荡路游乐,直到母亲们裂帛一样,放开嗓子,叫喊着他们的名字,阿力?小狗?将他们拘回家去棉籽油灯下乖乖吃晚饭。
一小时之前呢?他们刚刚碰面,他在天河机场T3航站楼二楼B出口接到她。她推着巨大的MUJI行李箱,黑色的敞口包垒在行李箱上,由接机柜后的出口绕过,由百度的搜索引擎里,由新浪的vip邮箱里,由气息奄奄的天涯社区里,由已经了无踪迹的MSN里,俏生生地站出来,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是令他慌乱不已。再之前,回返到空客320的深腹,回返到蓝天白云,是南台湾的阳光,观音湖中归巢的鹭群,柏林郊外的深雪,在慢跑中被冻僵的白狐,是十余年的岁月,大半个地球,是“生日愉快”“新年好”“你身体还好吗”“我最近爱看的书是”……是克里斯蒂娃、伊格尔顿,是拉康、列维-斯特劳斯,是海德格尔、阿尔都塞,是胡塞尔、弗洛伊德、荣格,是本雅明、黑塞、米沃什、叶芝、帕斯捷尔纳克,更是保罗·策兰:“我们站在窗口拥抱,他们从街上望向我们:/是人们知道的时候!/是那个不安搏动了一颗心脏,/使石头迸裂开花的时候。/是它成为时间的时候。/是时候了。”真的是时候了吗?我们重新碰面。河堤之下,杨柳青青,春雨夜,云梦泽中的小村庄,桃花比十年之前,开得更加古媚、朴野、娇艳。村口的墙壁上,粗野的颜体字,列着最近一次婚礼送礼金的名单,层层累累熟悉的名字。“打深井黄师傅”三个字旁边,写出黄师傅的手机号,好像他随时都会骑着电动车戴着安全帽突突出现在柏油路。村里浅表的地下水不太能用了,可是在二三十米之深的深砂层,云梦水仍在活泼泼地涌流。“电视锅李师傅”保证收到天下所有的电视节目,比录像还好看!“送煤气张师傅”会将秸秆还给田地,也是他消灭掉了家乡的炊烟吧!“丧礼一条龙马师傅”的电话后面,会是一个小小的团队,道士们唱念坐打,头发油腻纠结,哭丧的女人可以随时召唤出珠串般的眼泪,打湿她的口红跟胭脂。他已经将她,由过去的、外面的、虚拟的、电子的世界里下载下来了,有力的手,温暖的笑,能够破掉冰雪,唇上的热吻激发的热泪落在副驾的黑色仿皮车垫子上。站在村口的枫杨树下,他觉得这一刻,比十余年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她。十余年的时间,只是客机与动车中虚无的旅行,时间如同无意识,好像永无终点,舱门滑动的刹那,才最是惊心动魄,梦绕魂牵。
“曾经有一个来访者姑娘,是四川人,她丈夫开着一家4S店,之前他们俩是合伙人,他们谈恋爱,从大学时代开始,分分秒秒在一起,她说整个四川都变了,他们没有变。有一天她丈夫和一个来修车的漂亮女顾客,到长江边的公园里幽会,她跟上了他们,她久久地站在车的附近,一边想要不要过去敲车窗,一边看明月挂在黄桷树上,长江在崖下奔涌。这个夜晚的结局是,那个女人打开车门,走到她面前,跟她说:我刚才已经羞辱了你丈夫,我说你这么差的功夫,怎么好意思出来玩女人?我帮你惩罚了他,所以你放心吧,他跟我不会有下一次,祝你们快乐……这件事之后,这对夫妻就好像被这个女巫画了四个圈诅咒了,一个无法唤起,一个阴道痉挛,他们再也没有了性,关系非常艰难。她在我这里讲述了两年,努力去发掘自己内在的欲望,她发现从那个晚上开始,自己就对与丈夫幽会的那个女人产生了深深的爱恋,她的被压抑的女性意识和主体性,一点一点地被唤醒,被重新拼接。”她向他讲述她在工作中遇到的临床案例,一个女精神分析家,她将向她求助的她们称作“来访者姑娘”。
他将他们的车在春雨中转入三一六国道,又向右拐向往陡山镇去的县级公路,路边是绿意蓬蓬的白杨枫杨,白杨枫杨外是碧水涟涟的女儿港,港外是绿油油的麦子与金灿灿的油菜,金绿的图画里,是一个一个岛屿般的村子。每一个岛都由一条柏油路连向他们疾驰的公路,在临近女儿港的地方,会变身成为长长短短的桥。或新或旧,石头,或者水泥预制板,每一座桥,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他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留意那些被雨水磨洗的石桥的名字:池庙桥,四屋塆桥,新堤桥,罗家河桥,杨家咀桥,朝阳桥,草庙桥,卫东桥,罗坡桥,祝家桥,晏家桥,保光桥,舒家石桥,大树桥,梦北桥,方桥,袁湖桥,喻家桥,三集桥,阚家桥,王桥,茨林桥,井山桥,高潮桥……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何止是二十四桥啊,又何止是玉人,春雨如丝的黄花天,绿麦地,又哪里比明月夜差了,你在你的人生里,在这个故事最精彩的弧线上奔驰,你知道的,编这个故事的你,也知道,唉,其实你们也并不知道。你如果知道,就会右脚稍稍松开油门,就会将右手由方向盘上移下来,握着她的手,谛听她用一点点闽南话腔调好听地说话。“有一位来访者姑娘,是意大利人。她出生在南部的西西里岛,就是那个《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岛,还有一个电影名叫《豹》,你也看过对不对。她是一个贵族地主的后代。这个姑娘当时交往了三个男朋友,后来她遇到了一个麻烦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知道怀上的是哪一个男朋友的孩子,就不能确定要让谁陪着她去向医生说明为何要堕胎。为了解决这个麻烦,她只好找了一个新男朋友,陪她处理这件事,所以她就有了四个男朋友。按照她处理关系的这种模式,她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男朋友,而她在这些复杂交错、而又无法自控的关系里痛苦不堪……她分析了很长时间,在她结案之后,我和她成了朋友。她的确是一个聪明而又有趣的姑娘。她请我到阿尔卑斯-普罗旺斯-蓝色海岸地区做客,那里有父母留给她的一处居所,推开门,就可以看到地中海,洁白而又滚烫的沙滩,透明的粼粼大海,松树冠的墨绿与海的深蓝连接在一起,梦境似的。刚才,她在我们之前分开的那个时间里电话我,问我回中国了吗,找到你心里面像魔鬼一样住下来的那个男人了吗?我说是,他正在河堤上的春雨里为我编花环,我看到眼睛湿润。”
她每天都会听到这样的故事吧,缠绕不清的爱,电话中的谈话,国内外,男人与女人之间,隔着的就像天上西王母用发簪划出来的曲折银河?在地上,就像这个女儿港一样?从前女儿港上也是没有桥的,它由大别山的某一个山冲里流出来,由云梦泽的外弧上流过,汇入由云梦泽深处流出来的澴河,再汇入贯穿云梦泽的汉江与长江,由云梦泽往大别山,跨过河流,要乘渡船。他将女儿港的来历故事讲给她听:“我爷爷讲过,我们这一带的地名,跟春秋时代的伍子胥有关系。伍子胥据说是附近云梦县伍家山人,他的父亲伍奢与大哥伍尚被楚平王杀掉后,他穿过云梦泽逃往吴国,一路上经历了七次危难,被称为'伍七逃。据说他躲过的老家,在他离开后,亲族都改姓了黄,所以塆名也改成了'一夜黄;他落脚一个罗汉庙,有虎皮蛛蜘织网封门骗走了追兵,后来改成了'伍洛寺;他步行走过的一条街,引他走向了平安的三岔路,所以叫'大埠街,谐音就是大步街嘛;他去掉马铃铛的一个乡塆,叫'打铃巷;另外一个乡塆,看到他经过,笼中公鸡都叫得特别早,提醒他赶紧动身,所以更名为'鸡笼叫。后来他来到这一条河旁边,骑着没有铃铛的马,后面楚王的追兵已经蚁线遥遥在望。河中摆渡的是一个姑娘伢,长得好看,头发长,像刷过油漆,一声不吭将伍子胥一人一马牵上了船,将他渡到了河对岸。伍子胥上岸后,骑上马,向前走了几步,又勒住缰绳回望,姑娘站在船头,对他喊道:'伍将军快走!就扑通跳进了冰凉的打旋的河里,原来她早就认出来闻名远近的公子伍子胥,又晓得他不放心,怕她向追来的士兵告发,怕她将他们也渡过河来追赶。人们因此将这条河叫做'女儿港。后来呢?后来伍子胥过大别山,昭关下一夜白头,过了昭关,在'新宁寺(心宁寺)下打尖,自然是逃到了吴国,遇到了明主阖闾,之后率兵攻入郢都,挖楚平王坟鞭尸,报仇后班师回到姑苏。后来呢,他被吴王夫差勒令自杀,死后尸首扔到钱塘江里像江猪子一样沉浮,他终于与划船的姑娘在江水里重逢,在江河湖海深深的漩涡里,他最终得到内心的安宁,可能并非是灭了楚,报了仇,而是终于与此生唯一为他赴死的姑娘相遇了吧。”她凝神听完这个故事,评价道:“要是我,也会让伍子胥上船,只是他必须放走他的马,去云梦泽里吃草。我们可以将船划向澴河、汉江、长江、大海,我们可以到江边海上去渔猎游牧,男人,伍子胥渡得过江湖的漩涡,却渡不过复仇的漩涡,庙堂的漩渦,他是一个可怜的英雄,他没有真正的自我。”他将右手由方向盘上挪到她的左手上,沿着这些故事他们执手向前。就像他们这样,开着车,在油菜、小麦的黄绿海里游牧?女儿港清碧绵密,就像她乌黑的长发一般。陪伴它的县级公路,去年夏天新铺的沥青,体贴黏著的春雨,沙沙地咬合着轮胎,将他们带往烟雨垂暮中的陡山镇,平原上的小镇,其实并没有山。
晚饭在陡山初中附近西陵三路的“一家亲”酒店。日暮里,他们将车停在鸡肠般的细街边小卖部门前的积水里,手拉手,经过一段通往四楼的旋转陡峭楼梯,在昏黄的廊灯里推开一间灯火明亮的包厢,五位客人,已经坐在一张枣红色的圆桌旁边等候他们两人。右边第一位是镇上算命的夏先生,闭着眼睛一脸微笑。他身边往右,是镇党委宣传部的薛委员,头发微秃,头顶上已经升起浅浅的地中海;小学校的校长,姓程,身材瘦长,牙齿有一点点黄暴哦;程校长身边是一位女老师,姓柳,在旁边的初中教英语,一个乡镇的女英语老师,当然应承担起本地时尚的潮流,所以她当仁不让地烫着栗色玉米头,早早地穿上了一件浅灰色的旗袍;柳老师旁边,是市里理工学院来的马教授,戴着菩提子骷髅头的手串,黢黑的肌肉男,一个常去健身房的教授吗?其实非也,他只是刚刚兴起的城市自行车俱乐部的成员。加上他与她落座在电火闪闪的仿壁炉的圆形窗台下,一共七个,从前小学、初中、高中、师范学校出来,或者同学,或者熟人,好像一根南瓜藤上结出来的七个南瓜,天南地北,总会被弯弯曲曲的藤蔓牵连在一起。酒是马教授带来的五十三度的“梦之蓝”,菜,也由能说会道的老板娘打理好,由羞怯的乡村女服员用木托盘端上来,一碗红糖糍粑,金黄方正,层层叠叠;十几块豆腐底子与蒜叶一起漂浮在酱油水里——所谓豆腐底子,是将豆腐捏碎,平铺在豆油皮上,加入盐粒生姜调好切块,炸出来的油豆腐,它的样子,马教授说像打稻场上的草垛,程校长说,其实太像丧事中的棺材,薛委员说好好好,我就爱吃这个豆腐底子,升官发财,一边柳老师娇嗔地吐嘈说你好俗气;应山红烧肉,据说只能在食指粗细的蒜杆里堆出七块,但每一块,必须是猪肋条以下的五花肉,肥瘦相间,一层都不能少,每一块,也应在二两以上,微胖的老板娘对夏先生讲,我知道你要请客,特别要他们去集贸市场郑屠夫那里买的土黑猪肉,郑屠夫一刀砍下去,往秤盘上一丢,一斤四两,一星不多,一星也不少。程校长就说,郑屠夫也是我们小学同学啊,作家你记不记得,我们初中时,读“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你就给他取外号叫郑屠夫,后来他毕业,真的学杀猪去了,应该叫来喝酒的。薛委员和柳老师就皱起了眉头:这欢迎作家与精神分析家同学的盛宴,怎么能够让屠夫来参加,他要是坐在夏先生的身边,背后电壁炉里的闪闪火苗,都会被他吓灭掉。你看,过去三十年,有人算了几千个命,有人杀了几千头猪,你呢?读了几千本书,去了几千个地方?两碗鱼菜,一个是“土憨巴”,他们小时候,常常去胜利桥下面的桥墩下,用网来的蛛丝粒钓到,只是这样一拃多长、如马教授身材一般肥滚滚的土憨巴是罕见的,整个童年,他们做梦也未钓到过;另外一大碗,是七八条用辣酱烧出来的黄颡鱼,当然,本地也叫它黄牯鱼,因为它们的长相,的确有一点像滑到女兒港里、变身到百分之一的黄牛,黄牯是指公牛,黄沙是指母牛。鱼菜之外,两个青菜,翡翠一般的新毛豆,新生的毛白菜;两个锅仔,一个黑山羊肉,一个是黑驴肉,在幽蓝酒精块点着的铝锅里沸腾,在生姜、花椒、蒜瓣的助兴下,追逐着白萝卜块与胡萝卜块。老板娘说,锅里的黑山羊与黑驴,昨天都在女儿港边吃青草,昨晚上才被牛头马面赶入黄泉,本地人吃肉,讲究四黑,黑羊黑驴黑猪与黑狗,前面三黑都有了,老板娘怜爱地看一眼夏先生,接着说,云堂喜欢吃的狗肉没有弄,是云堂自己说好的,他担心我们由外面回来的女客人不吃狗肉。
其实是对的,他心里想,她的小名,还叫小狗呢。听到黑驴黑山羊锅仔咕嘟嘟的翻煮声,他身边的瞎子夏云堂麻利地捏起筷子,招呼其他六个人:“你们咽菜,咽菜,酌酒喝,莫讲客气!”很多年后,他和她在他们爬满丝瓜瓠子冬瓜南瓜的乡间小院里写字喝茶时,会想起这个春雨迷离的晚上,这个平常无奇的饭局。是回机场,还是留宿在灰尘仆仆的故乡?不管他,他答应带她来听云堂唱“道情”,一种民间的小曲,有一点像楚剧,也有一点像黄梅戏,是那种未点上卤水之前的黄豆浆一样原始的小曲。之前他约老同学一起吃个便饭。没想到,酒过三巡,电壁炉中的火光驱走一丝丝暮寒,在豆腐底子、红烧肉、黑驴肉、黑山羊肉的催发下,除了答应开车的她,其他六人都被两瓶“梦之蓝”灌得微醉。小程校长说他不愿意做这个校长,他最爱的是他的第二职业,乡村婚礼与丧事的主持,穿着白衬衣,站在红色吹气塑料拱门下讲普通话,婚礼上让人笑,丧礼上让人哭,百年好合讲诚信,养老送终讲忠孝,多么了不起的指挥家。薛委员终于忍不住与小程校长换了座位,坐到柳老师的旁边,他们本来就是情侣啊!薛委员与柳老师青梅竹马,可是柳老师年轻的时候一时糊涂,嫁给了市里的一位同事,现在,她的老公常年不回家,薛委员的老婆也跟着儿子去外地陪读,两家人,住在一个楼洞里,邻墙隔壁,程校长开玩笑,说他小时候学过泥瓦匠,要不明天就去帮他们在间墙上开一个藏起来的月亮门,这样,就不用薛委员去崂山学穿墙术,晚上悄悄钻到柳老师家就行,听得柳老师又是脸红,又是掐小程校长的手背。马教授,马教授酒也喝多啦,他圆胖的脸变成了酱红色,回忆起他白天骑着单车,由澴河堤到河口桥向西,又沿着女儿港边的公路向北,直到胜利桥往东过澴河,由河堤折向南,他觉得论这一条环路的油菜花,还是作家同学村里最好看,果然是“有才华”唉,可他停留最长的地方,不是陆山渡槽么?胜利桥外的那一片水杉林,你小学五年级,第一次春游,骑着自行车,那时候,长得又白又细,豆芽似的,你车后座上驮着你心仪的女同桌,穿着红色的上衣,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你不是将人家扑通摔到泥坑里去了么?她现在,在哪里,生二胎了吗?马教授把玩着酒杯,盯着手腕上油光水滑的沙和尚往脖子上套的那种骷髅头菩提子,在娇嗔的柳老师旁边发呆。
但“梦之蓝”引出来的故事,最吸引人的,还是瞎子云堂的吧!云堂吃完薛委员夹在面前碗里的菜,抽薛委员点好的黄鹤楼烟,讲起他的爱情故事的时候,对面的柳老师已经悄悄地备好了纸巾——她已经听过好几次,每次听到,她还是会哭。“我从小就是一个瞎子,生下来的时候,睁不开眼睛,接生婆将我的眼睛扒得流鲜血。八三年,我十三岁,我对我父亲说,给我买一个收音机,长江牌的,十六块钱。父亲舍不得,我说妹妹读书到五年级,也花了一二十块钱,您就当我读了书的。母亲也在屋里哭。父亲将收音机买回来,圆头圆脑,像个小冬瓜,放在我枕头旁边,代替之前挂在木壁上的公社喇叭。我听严凤英唱黄梅戏,《天仙配》,又听路遥的《人生》,高加林跟刘巧珍。八四年我出了师,拉着二胡去算命,坐渡船过澴河。那时候澴河上还没有桥,河对面有一个张长塆,有一个姑娘叫程翠林,她要跟我学二胡,让我叫她干姐姐,其实她也就比我大月份!她跟我讲:'你教我二胡,将我手捉好!我摸着她的手,柔柔的像小香葱,抖得厉害,就晓得她喜欢我。我教她拉《霍元甲》里的歌,'昏睡百年,我十四岁,体会到男女之间有快乐,人要过一生,就要有一个懂你的女人。很多次,她都是在河边草林里偷偷地跟我学拉二胡,《江河水》《二泉映月》《梁祝》《龙船》《寒春风曲》《听松》《赛马》,我也是刚学,教不出什么名堂,她不在意,后来比我学得还快,她明路人,看得见嘛!大清早,太阳升好高,将我们全身烘得滚热,她才抽身出来,脸上火烫,匆匆忙忙去上学,能赶上第二节课就不错了!半年后她初中毕业,不上学了,我叫我父亲去托媒人提亲,父亲不干,我不吃饭,父亲没得办法,托媒人去了,结果程翠林的父亲跺脚骂,不行,要是翠林嫁一个瞎子,我就跳河。结果他没跳河,翠林跳了河,寒冬腊月,澴河边的水洼里还有凌冰啊,我的乖乖,她肚子里有我的儿,三个月,马上就要出怀。她长得几好,我摸过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的骨头,像瓷器,像面粉,像木梓树一样挺拔,她身上的气味跟春夏的草林一样,芬芳湿热,说不出的好闻。我由八五年开始算命,三十年,都没遇到一个人的命,比翠林姐姐更苦,早知道,我就不坐船,不过澴河,不去张长塆,不教她拉二胡,不去摸她的手。人昏睡百年几好,醒了几痛苦。你眼睛都睁不开,还想去搞女人。不瞒你们说,我每年都去胜利桥底下,给翠林烧纸,给我那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烧纸。我师父讲,不算一万个命还债,下辈子还会做瞎子,等我将债还清,我就去陪他们娘俩。”谁敢问云堂你现在算命,算到了第几千几百几十几个呢?柳老师擦着眼中的泪,用完自己的纸巾,又用薛委员的。好像由澴河里传来的层层深寒,也让桌边的客人们稍稍摆脱了“梦之蓝”的蛊惑与黑驴黑羊肉的躁动,都过去了,往事如烟,不堪回首,瞎子哥你现在一年挣上百万,天天在馆子里请客吃饭,是翠林没福气享受。走!酒将我们的心浇得痒痒的,耳朵也痒,听夏先生唱道情去!
“实指望我们配夫妻天长地久,哥哎,未想到狠心人要将我抛丢。你好比那顺风的船扯篷就走,我比那波浪中无舵之舟;你好比春三月发青的杨柳,我比那路旁的草,我哪有日子出头;你好比那屋檐的水不得长久,天未晴路未干水就断流。哥去后奴好比风筝失手,哥去后妹妹好比雁落在孤舟,哥去后奴好比贵妃醉酒,哥去后妹妹好比望月犀牛,哥要学韩湘子常把妻度,且莫学那陈世美不认香莲女流,哥要学松柏木四季长久,切莫学荒地草有春无秋,哥要学红灯笼照前照后,切莫学蜡烛心点不到头……”
没福气的,岂止是四川姑娘,西西里姑娘,伍子胥,翠林,这个蔡鸣凤,不也是这样吗?男人女人无舵之舟在情海里沉浮,唉!夏先生坐在他小区一楼由车库改成的工作间里,在明黄的电灯光里拉《小辞店》,用他破锣败鼓一般沙哑的声音,唱他自己最爱的小调,紧闭的双眼里,古泉一般流出一脸的泪,听的人,热泪滚滚的,又岂止是薛委员、柳老师、程校长、老马?他与她,由外面的世界回来,像两粒麦子掉进家乡的谷仓,掉进这亘古的悲情里,他回握着她的手,觉得她在微微发抖,“冷吗?”她摇摇头,坐在红色的塑料方凳上。
“走过那个大塆去看我的郎。”
“你拿么礼?”
“我郎得了相思病。”
“天呐。”
“什么样的好药诊不得我郎病。”
“那你郎是死。”
“我郎是死我也是亡。”
“那你怎么舍得女?”
“舍得那个儿女舍不得我的郎。”
“那你好没得良心啊!”
“不是我的心思狠,没有我的郎唉,哪来的儿和女。”
他与她是在这一首自问自答的道情里离开夏先生的车库的,细密夜雨里,灯光照亮的车库好像一只船,铁钩船长的海盗船,薛委员柳老师他们还在甲板上听,眼睛里放出亮光。喝下去三两酒的夏先生正是来神的时候,破嗓子一会儿扮人家少妇,一会儿又扮老婆婆反省设问,切换自如,手中二胡抹挑勾翻,随心所欲,在过去三十年里,它大概就是翠林的一个化身委身在他怀里。
回程的路,他与她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受老马骑行油菜花田的启发,穿过小镇继续向前,由县级公路跨过女儿港何砦桥,向东过澴河的胜利桥。他开得比白天要快,打起车大灯,灯柱在柏油路两边的白杨树上晃动,起落的射线,指挥无穷尽合抱的白杨树,沐风栉雨,像一首无穷尽交响变幻的夜曲欢迎着两个人。找不到路也没关系,将百度导航打开,很快,手机里的女声就提醒,胜利桥到了。将车开过胜利桥后,她要他将车停在路边,两个人由车上下来,车就亮着大灯照着路边河滩上的小草原,灯柱里,一片一片的车轴草正在开花,如同梦境。他对她说:“车轴草的白花好看的,精美得就像钟表的齿轮,下次我用它们给你编花环,或者,我可以用它们造一个巨大的钟表?”她点头说好。由路边下坡的时候,他们差点撞到一头枫杨树影里正在吃草的黄牛身上,幸亏她眼力好,一把拉住了他。一座三四十年历史的水泥桥,明显是上世纪80年代苏联的风格,澴河在夜色细雨中自北往南流。他跟她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去照流水与桥洞,流水打着深旋,不急,也不缓,桥洞是由大别山里取出来麻石一层层垒成的,淹没在荒草与蛛丝里,平日其实很少有人会下来。这样的桥洞,自然是麻雀搭窠的好地方,他们下意识地往石面上看的时候,不由地叫出了声。在离地五六尺的石面上,密密麻麻地插着竹签,它们组成一个圆,形状像一面小小的簸箕。“这是瞎子算命用的签,是夏先生插上去的吧。”他对她说。映照在手机的灯光里,站在荒草丛中的她,真好看。他一定是每年来烧纸的时候,摸索着烧完黄裱纸给翠林,之后就会往石壁上插竹签,他会一边哭,一边将他摸索成深紫色的签片用力插进石缝里,而且尽可能地去插出一个圆?澴河水涨涨落落,夏天会淹掉这个桥洞,他能维护好这个圆,不容易的。“我数的是九三。”他说。她数出来的,是九四,要比他多出一根。“我觉得,他大概是在计数,如果云堂算完一百个命,就会由胜利桥上走下来烧一次纸,插入一根签的话,他离一万个命,离他的翠林姐姐,其实已经不太远了。”
他们带着瞎子云堂的秘密回到车上,折转向南,风驰电掣,由澴河堤向下午他们出发的村庄奔去。大概是十点多钟的样子,他们在几声漫不经心的狗吠里打开了老家的木门,拉开灯,收拾灰堆里的屋子。他说:“你看我们花了这么多年回到家乡,绕一个多么大的圈子。”她说:“回到机场,也是一个圈子。在镇上吃饭的时候,我坐在你旁边,一直在想,晚上要不要回机场去,过去的那么多年,我觉得机场更像是家。昨天晚上我在慕尼黑机场转机,航班更改了计划,我又不愿去城里住旅店,一个人在机场里闲逛到深夜。我从玻璃幕墙往外看,上百架飞机就像夏先生的竹签一样,一圈圈摆放在停机坪上,清晰如梦。也许爱并不是要向前,而是归来。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不应该在美好的时刻逃走,世界是没有尽头的,我不要恐惧黑暗,我们寻找缝隙,最后还是需要让故事闭合起来。”
她这样说的时候,窗外他们的村庄里夜雨打湿着油菜花与萝卜花,紫云英花田,梨花与桃花,小麦与稻苗在拔节,草木在舒展出新叶芽,群星密云之下,植物成长转变的声音,是听得到的。她正赤裸着身体站在房间中央的澡盆里洗澡。他跟她说这是小时候,他洗澡用过的桑木澡盆,有一次,他光着身体站在里面洗,不听话,爷爷用毛巾抽打他,一身的血痕纵横,他咬着牙,也不哭。经过这么多年,它还不漏水,真是一个奇迹,那时候的桐油跟国漆真是好。洗澡水呢?水是他由小天井里用压水井打上来,黄师傅们打出来的深水井,將云梦水由平原的深腹抽取上来,用电水壶烧热。他趁着明黄的灯光,将热水一瓢一瓢浇到她瓷器一般的身体上,她的身体妖娆,变幻,有着春夏之交草林潮湿的气息。
“这算不上一个玦。这是一个冕。”她闭上眼睛,摸索着木澡盆黑褐色的边沿,“像羊水一样温暖,我比跳进女儿港与澴河里的女人们运气好,我感觉自己就要被它重新生出来,与你一起生出来,我们可能会变成孪生的姐弟。”
自问自答
小时候有过理想吗?
特别想做一个木匠。在农村长大,上世纪80年代,考上大学,到城市工作,完全是不可能的,就是在镇上做一个老师,这样的梦想都特别奢侈。按照父母的意愿,我最有可能的谋生模式是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做一个木匠。与师傅师兄弟一起去东家,打睡柜、衣柜、橱柜、板凳、仓、八仙桌,有时候也打棺材,学会用斧头、锯、凿子、刨子。我们那里,打家具最常用的木头是杉木,木头剖开,锯板,露出火苗一般的花涡纹,好看的。我也特别爱家具成功后,涂上的桐油与国漆的气味。我们家乡人将木匠叫博士,手上耳朵上都夹着敬的烟卷,不见得就比我现在这个“文学博士”差劲。
最喜欢的作家是……
契诃夫。作家中的作家,顶峰上的顶峰,《草原》《我的一生》《在流放中》《新娘》等,都看过很多遍,他能将平常的生活写出光,写出灵,他在小说形式方面,极尽探索。很难讲,是他表现出了俄罗斯的生活,还是俄罗斯在照他的小说生活。对我这样的中短篇作者而言,运气最好的,是在中年以后才读到他,就像中年之后,看到雪山、看到星空、看到宇宙,由巨大的虚空里得到勇气,早一步,看不懂,晚一步,可能也会读不到。郭沫若说鲁迅学他,对的。
最爱的城市是……
武汉。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二十七年了,童年少年在湖北孝感的乡村,之后是漫长的城市生活。不识武汉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城中。它实际上是在古云梦泽之畔、大别山麓立起来的一座城,江汉朝宗,浩浩汤汤。它的江湖气概,说明是能够兼容并包的,可以将春夏秋冬错综在一起,火炉、冰雪、花海,秋天绚丽至极,种满樟树、法桐、桂树、白杨、枫杨,光谷与红钢城,大学城与商业街,工业、后工业、信息社会与乡土社会整合在一起,也将中国的东南西北中尽可能地整合在一起。它还很真实,是那种有地气与汗水味儿的城市。它是“市”,由商业与市民起家的,不像一些城市,是因为权力,因为利益,因为与海内外资本的关系。热干面特别好,是天下第一面,能这样讲,就说明,我已经归化于这座城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