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那座山‖文/方瑶池

去看那座山

从我的卧室窗户望出去，是家乡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海拔不过一二百米，枝桠繁茂，鸟虫交鸣。她凭一己之力遮挡了我的早霞和晚霞，每天只有阳光最盛的时候，暖黄色的阳光才得以光临我的房间。

那山就在那里，从我记事起，始终巍峨，沉静。

也是从我记事起，我一直都想爬上那座山，看看山对面的风景。

但小时候，这样危险的愿望总是被父母用各种理由搪塞、敷衍。不论我一哭二闹还是赌气绝食，大多时候换来的都是一句“等你长大了再说”。有时被催得急了，那等到的就是一顿男女混合双打。

后来，有那么一个人，他曾经占据了我的几乎全部青春。他温柔、包容，不会敷衍我的任何无理取闹。明明跟我是一样的年纪，却总是像个哥哥一样宠着我、护着我。他曾经对我许下过的我最视若珍宝的承诺，是“等我们一起考上市里的中学，假期我就带你去爬山。”

于是我努力去追他的脚步，努力到几乎忘了自己，也忘了那座山。但当我看到那张熟悉的、空着的课桌和那封长长的道别信，心里除了漫长的空白，只剩下那个刻在回忆里的承诺。

而我，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少年了。

我还是如约考上了市里的中学。按部就班，像这世界上每一个年轻又迷茫的普通人一样，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彻底离开那个生养我的小山坳。漫无边际的工作排山倒海，每逢长假才能在熟悉的港湾得以喘息。我曾经以为家会是我永远的甜梦乡，可后来父亲离世，我才惊慌发现父母原来早已渐渐老去。他们那些缓缓流逝的生命的活力，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殷殷期盼，却总也见不到他期待的身影。

此后我几乎不敢再离开母亲。我将母亲接到身边，退掉一切可有可无的应酬，母亲每天笑吟吟的，好像真的就这样在我身边幸福、安定了下来。

但我知道，父亲走了，她有多孤独。

有天她突发奇想，说起家乡那座山。说我小时候总是想去，他们那时候都忙着养家，哪里有时间？现在有钱了，就想，要不我们去爬一爬那座山吧。我欣然答应，抓紧时间安排好一切工作，向老板软磨硬泡，多要来了几天假期。

在临行前，母亲倒下了。

我没有爱人，所以我根本无法想象一个相知相伴了三十年的枕边人离开对母亲究竟是多大的伤害。她其实每日都在愈加憔悴，只是从来不会让我知道。父母大概就是有这样的本领，总是能三言两语，就让孩子无条件相信。

料理过母亲的后事，我恍惚度日，几次三番做错工作，终于还是向老板递了辞呈。她体谅我的境遇，言辞恳切地挽留，愿意给我时间。但我自己知道，我不会再愈合了。

没了工作，卖了房子，我孑然一身，感觉自己回到了那个最初的、完整的、不被任何外物分散的我。

回到家乡吧，我告诉自己。爸爸，妈妈，我的一切，全部都在那里。

回家之后，我用大多时间发呆，偶尔写点东西。发呆的时候看着窗外那座山，却又没有在看。某天午后醒来，那座山，终于出现在我眼前。我喃喃自语，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

“走吧，去看那座山。”

山就是这样，看着很近，实则很远。我挥汗如雨气喘吁吁的时候，脑子里想不出一点能激励我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来，但双腿还在向前反复来回。于是只能更加挥汗如雨，气喘吁吁，无暇再想其他。

终于快到山脚时，那山终于对我露出了原貌。近看之下，那山陡峭异常，山脚围着一圈结着一层层腥红铁锈的防护栏，“禁止上山”的警示牌字迹已经模糊了，显然已经在这山里度过了许多岁月。

我真真正正地愕然、迷茫了。耳边闪过密密麻麻的关于这座山的故事与承诺，像海边的浪潮，来时挟裹着瀚海千钧的力量，离开时却悄无声息，连沙砾都不带走一颗。

站得久了，腿上的肌肉酸涩起来，我索性就地盘腿坐下，吃掉自己原本打算在山腰上吃的午餐。

眼眶酸涩，食不知味。只是这么久过去了，早已没有了眼泪可流。

原来如此，这山从始至终不过是一处蜃影。

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我才真正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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