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边的中午
梁东方
麦收之前的阳光酷烈,干热风在中午的时候将气温和干燥都推向了极点。空气好像都在燃烧,即使躲在树荫里,如果靠了边,没有在树荫正中的话,从周围的阳光里辐射过来的炉火一样的烧烤劲头就灼得人难受。
只有在树荫深处坐定了,才会慢慢体会到这毕竟还没有到酷暑季节的一丝清凉:只要有树荫就有的那种清凉。然而,种地的法则从来不是为了人的清凉,这一带地区人们的传统就是一定要为了庄稼争取更多一点的阳光。所以田野里的树木只要稍微长高长大就都被尽数砍去。即使有那种列入国家法律保护的护道树,如果妨碍了路边地里的庄稼获得阳光,也会被不断地以剥皮燃烧乃至砍伐的方式毁弃。
平原深处偶然有那些依然深密的林荫道,多是凑巧地边上这家人对树荫遮挡了庄稼的事情不在乎,或者不肯对树木下手。平原上的树木的多少,林荫道的稀罕程度,竟然在相当程度上标志了村庄中农耕的认真与疏忽,甚至人性的苛刻与宽容比例。这种实用主义的没有了树荫的光秃秃的大地图景,是只依赖于化肥农药而不再关心树上的鸟儿可以捉虫的自然效力的一个特征。
在赤日炎炎的麦收之前的大地上,不管是金黄的麦子地,还是正在开花的土豆田,不论是西瓜甜瓜还是花生玉米,地边上都有各式各样的彩色包装的塑料袋和塑料瓶;撕开了口子,拧开了盖子,然后将里面的化学名称非常复杂而商品名称又很直白的农药挤出来以后,直接扔在了地上。
几乎所有的农作物水果和蔬菜,都是在这些毒药的陪伴下长大的。之所以不再在乎有没有鸟儿来吃虫,就是因为这些毒力巨大的农药,可以毒死一切虫子、一切鸟儿,甚至一切人。
不过扭转这种情势的事情已经出现,一些庄稼地里开始出现间作的核桃树,甚至是大量的树苗。征地的传言四处传播,不管距离城市多么遥远,先在地里种上树以为未来不知道多长时间以后突然界定日期的征地,做好准备。至于庄稼遮阳的问题,突然就成了微乎其微的小事,谁也不再计较。
这样一来,平原上就很奇特的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况:一方面是原来的大树都被砍伐净尽,只有庄稼在烈日下成长;一方面是很多很多庄稼地都长高成了苗圃和果园,巍巍然像是大地上的郁郁的高墙。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骑车找了一条还有深深的杨树阴凉的地边,坐在水泥垄沟上休息。坐定了,汗水渐渐平息,各种鸟儿在枝头树冠中的鸣叫就都清晰地传了过来。其实刚才也一直有,只不过是因为喘息未定,没有心绪去聆听而已。这些终于可以清晰地听到的鸟鸣,和收音机里的《雕刻时光》老歌节目的熟悉旋律相混合,显得很是和谐。
在麦收之前日复一日的赤日炎炎中,终于有了这样一个难得的微阴的日子,即使身处中午时分的麦地,只要有树,树下居然也就是阴凉的。在这样的阴凉里野餐,是城市的室内生活中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妙享。只有走出屋子才会获得季节的好处,而将人类自己制造的浊与热去除,将人类加诸在墙壁之间的无季节区分的生活中的种种难耐,完全忘记。这是这个滚滚向前的时代里,只属于我自己的偷安。
小路两边的大杨树之外,是麦子向日葵核桃花生间作的田地;只有麦子黄了,别的还都是郁郁葱葱的,不同的树木植被有不同的绿,绿得深浅不一,绿得线线成行,垄垄颜色深长。核桃树下间作的花生是重点保护对象,花生出苗前,为了吓鸟儿,弄了很多披了衣服的草人。那些质地还都不错的衣服,被支撑在虚空中经受着曝晒而不变一点颜色,不做任何一点躲避的动作,很有些奇特。
这样的阳光终于还是让真人忍受不了,从金黄的麦子和茂盛的绿色之间的什么地方,走出来干了一上午活儿的女人。她在垄沟里洗了手,骑上电动车,顺着杨树浓荫下的小路,慢慢地走上了回村的路。
鸟儿在高高地树冠里俯瞰着一切,悠远而空无地鸣叫着,虚空中的回音一直绵延到林荫道尽头的村庄上空。那里,已经弥漫着盛夏季节的中午特有的,一如深夜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