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K938,火车开往牡丹江
梁东方
如果说一列开往牡丹江的列车,在候车的时候还不大有东北的感觉,那几个扛着大小包裹的东北汉子的东北话还不足以在内陆的城市庞大的候车室里形成什么凛冽的气息的话,这种气息在上了车以后就可以说越来越明显了。还在站台上迎接准备上车的乘客的时候,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列车长、列车员,就已经开始用他们一定自认为就是普通话的东北口音吆喝:有卧铺、有卧铺,有下铺、有下铺;站在门口刷身份证验票的列车员,一边刷一边也用同样的口音招呼拿出身份证来、拿出身份证来,手里不停,嘴里也不停,嘹亮招摇还无知无觉。
上车以后列车广播更开始连卧铺价钱一起说出来,短途卧铺,到天津才59、到天津才59。不过这仅有的两节硬座车厢里绝大部分乘客都是到不了天津的短途乘客,他们都只坐一站两站,两个车厢里的列车员在车厢连接处的对话说明他们对这种情况既心知肚明没有意外,又总是带着一种不无可惜的口气:我这车厢满员118人,现乘118人,满员。99%是天津之前下车,到东北的不超过俩。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了什么,赶紧又走回车厢里,高声吆喝着:刚上来的那几位,没刷身份证的,来来,比划一下呗、比划一下。“比划”完了,他又转身回来,对另一个车厢的列车员说:你是我亲哥,我怕你怕得一刻一刻的。
那个列车员不慌不忙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咋地啊,我亲哥也不如你亲……俩人的对白在慢慢启动的列车出站的时候换道岔的剧烈摇摆中如行云流水一样展开,听得所有乘客都像是在看小品。不过大家表面上照例都还是举着各自的手机,没有一个人错一错眼珠。
乘务人员的话语和乘客的话语好像不在一个层面上,乘客很少会插乘务员之间的话。在公共交通工具上,这种“阶层”划分是一种工作状态与乘坐状态之间的重大区别自然形成的。当然这一点也不妨碍乘客对乘务人员的一举一动的观察和聆听。
开往东北的列车,列车员的话很有特点,口音是一方面,言语组词的方式是另一方面,在此之上则是他们的神态:爽朗和调笑都驾轻就熟、不动声色,逗笑了别人,自己却好像还不知所谓。这样话多话频的状态,虽然未免陈词滥调却也总是生活工作中的让一切都尽量光滑轻松起来的调剂。所以只要车是东北的车,乘务是东北的乘务,风格就是东北的风格了。坐南方的车,广东广西的车当然不是这样,即便是坐四川陕西的车也迥然不同。这是在铁路的标准化服务要求之下,地方特色的自然流露。这种情况也许在高铁列车上表现不那么明显,在普速列车上还是很普遍的。
列车在夜色里用一种持久一贯的隆隆隆的节奏疾驰着,在一百多公里都不用停一下的线路上,尽可以撒了欢儿一样地跑起来。因为夜色完全笼罩了外面的天地,所以窗外的景物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窗外也就没有了参照,只能凭着声音判断,觉着火车跑得很快;火车跑得很快就让坐车的人感觉惬意,看着手机,闭着眼迷糊着小睡,每一分钟好像都无所事事,但是在每一分钟的无所事事里就能不费力气地在大地上驰骋出去很远;所以每一分钟都有巨大的收获,都距离自己的目的地更近了一步。
之所以要考虑到距离目的地的远近,其实仅仅是因为是短途旅客的缘故,他们普遍的心理预期就很短暂;拉着大箱子的人往往就不愿意往行李架上或者座位底下放,说我就坐一站,宁肯让箱子横在本就狭窄的对面乘客之间。不像那只有百分之一左右的长途旅客,他们的一切都要为持久战做准备,心态安然,没有临时性,因为要一站一站地等着火车停了再走、停了再走地走下去十几二十几站才能到家,等到天亮了又天黑才能到家。
从关内开向关外,从华北平原开向东北山地,列车只是走了几个省,但是全程已经跨越3000多里运行30站30个小时。在这样的列车上没有一点乐观主义的精神,没有一点自我调侃的轻松态度,可能是很容易有憋闷难熬的感觉的。那样的心理预期和心理体验不是短途乘客所能体验到的,他们只是这趟任重道远的行旅中的匆匆上下的过客。尽管几乎每一站都会有接力者上车坐上刚刚下车的人空出来的座位,列车几乎始终是在一种座无虚席的状态里隆隆奔骋。
每时每刻,在关内关外任何一个方向上的众多的轨道上,都有众多这样的火车;它们构成了整个大地上快速流通的血脉,运转如常,昼夜不息;你已经从其中走出来的K938,只是这庞大复杂运转体系中的小小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