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在易县扁食园吃饺子
梁东方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要到饭馆吃饭,最好离开国道省道,拐到城区里,在当地人吃饭的地方去吃饭。
这条经验在易县依然是奏效的。驱车找到门口停满了车辆,进进出出的人们有老人有孩子的饭店,就算是找对了地方。虽然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儿,但是这家扁食园也就是饺子馆,依然热闹。高靠背的火车座儿临窗而置,就更有车厢意趣了。让人有看着风景吃饭的旅行感,空间阔大而且仿佛还能变幻。变幻的不是地域,而是窗外的行人车辆。
这里的饺子有荤有素,荤的有猪肉牛肉羊肉海鲜,素的有茄子芹菜西葫芦韭菜豆角,能点出名字来的几乎都有!
所有的饺子还都是点了以后现包的,包的大小一致,褶皱一律,盛在上面为带网眼的篦帘下面为沥水的托盘的专门的饺子皿器里,显得很地道。只是醋不是山西陈醋,也不是镇江甜醋,而是一种带着水果味的醋,让人想起山里的柿子醋。
姥姥当年都是把那些摔烂了的柿子,那些品相不好的柿子,不为人所用就“苛啬了儿”的柿子,一点一点地都收集起来,腌到缸里,慢慢酿制出柿子醋来。不过,始终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腐烂味道一直弥漫在柿子醋中,让人不能靠近,更不愿意去沾着吃。
柿子醋在自己的印象里,是和姥姥的勤俭与吃苦耐劳联系在一起的,也是和酸烂的味道联系在一起的,其形成的童年记忆一直弥漫到现在,在这扁食园的饺子醋里突然就被激活了。
好在,这样的不足,还有旁边一小缸糖醋蒜来予以弥补,所以这顿饺子吃得还是很惬意的。只是不远处的另一桌人,在吃饺子之前的喝酒过程中,一直在喧嚷。所谓喧嚷无非就是互相劝酒,以及互相借着酒劲儿说大话而已,并无新意。
不过,他们的喧嚷,他们的劝酒和大话,在我听来却都很有些不适应。因为他们用的是易县话,是这种与任何别的地方的话都有着明确的区别的山区方言。这种方言在我的印象里,一向只是和贫穷和勤俭和坚忍不拔而又异常艰难的生活处境与生存境遇,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几乎是天然地认定,使用这种方言的人,都是懂得一事一物尽皆宝贵的朴素真理的人,都是克勤克俭俯地仰天的诚朴真挚的人。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这种语言直接就是姥姥姥爷在那个大山深处的小山村里的贫困而质朴的生活本身,就是匍匐在天地之间、俯仰于山峦溪流之间的完全靠着一点点可怜的也是纯正无污染的自然资源来讨生活的艰辛本身。如今,蓦然发现这样的语言所导向的,居然还可以是在任何城市中都司空见惯的酒场上的餍足与浪费,生命力找不到出口而只能借着酒来发泄的狭隘与无聊……
我用了好长时间来矫正自己的这种错觉,让自己重新认定,任何地方的语言都是可以劝酒的,都是可以说废话,都是可以无聊地借酒使性的。易县地域广大,即便是在当年姥姥姥爷苦苦挣扎的年代里,操同样的语言的人中一定也有这样大吃大喝劝酒说大话的人,只是那时候肯定比现在少罢了。
社会发展和进步的一大表现就是更多的普通人,也终于可以这样在饭馆里以酒为媒来肆意挥洒自己的金钱与时间了,这是财富上的进步,也是精神上依然没有进步的表征,也几乎可以说是俗世生活中必然的题内之义。我的一点点不适应,仅仅因为这里是易县,是我历尽苦难终生都在为最基本的生活而苦拉苦拽的姥姥姥爷、舅舅妗子、表哥表姐表弟表妹的家乡,我母亲的家乡,我的家乡!
我的童年记忆停留在那个贫寒的时代,遮蔽了我对这一方水土后来发展的持续关注与伴随体验。
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很应该为在这家易县的扁食园里听到的劝酒和说大话的气氛场景而高兴。毕竟,物质上的丰衣足食,才是后续的重归节制与审慎的文明生活、天人合一的生活、不浪费的生活的,可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