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晚秋的中山国山野之行
梁东方
晚秋时节,和暖的午后时光里,荒凉的山坡上呈现着春天百花盛开一般的斑斓的颜色,而比之春天又多了几分清凉与沉静,不躁不浮不热。这是秋天最珍贵最宜人的品质,马上就让人忘记了冷之将至的威胁,而一味地沉浸到了这样对于堪称绚烂的色彩的激赏之中。
酸枣树上小小的酸枣红红的,浆皮之下的果肉已经熟透,虽个头小小却味道十足。酸枣是山野的象征,也是吸取了大山的岩石味道的美食。它以自己点点的滋味,抚慰了山野里经常是腹中空空的人和动物。
依然碧绿的花椒树树叶之中还掩映着很多鲜红与晶黑的花椒果实,那是摘剩下的,也像是故意给后来人留下一点念想的纪念。而从浅白到深褐,从枯萎的黑色到黄红的艳色之间诸色的过渡色的野草、乔木、灌木则用大自然貌似无序其实有着至高无上的最美秩序的规则在山坡上错落而立。在深厚的茅草与灌木乔木之间依然可以隐约辨析出哪里是人类曾经步行过的小径,尽管不得不用棍子敲打着这样的小径,恐怕有人下了夹动物的夹子;后来证明这个以前的记忆现在已经多余,对于山下的小村庄来说,来山上捕捉一个野生动物的冲动早已经失去了属于生存必须的启动机制。
在这样的季节和环境里,已经没有了蚊虫,人类穿行和攀登其间,任意而行不会有任何威胁;所有在盛夏里因为过于茂盛和隐蔽而让人生疑的位置,都可以大胆放心地踏足。现在开始就已经进入到了山野行的最适宜的阶段。
走到平坦开阔的地方席地而坐乃至直接躺下,让草茎掩映着视线遥望瓦蓝瓦蓝的天空,呼吸都觉着顺畅通透了许多许多。喜悦是不由自主地贯穿着这山野之行的全部过程的,每一秒钟都在自己终于投身到了季节之美之中的愉悦里。不禁就会后怕,如果这个秋天没有至少这一样一次山野徒步的话,岂不就完全错过了生命中这一段灿烂瑰丽的美好物华!
我们在人类的城市里,在建筑丛林中不知道错过了多少这样的好时光啊!
不用去旅游点,不用去风景区,只需要在随便一处距离城市远一点的山野中,在少有人类打扰的自然里这样走一走,坐一坐,就已经是人间至高的享受,就没有枉度了自己的人生。
谁说没有花,真真地就还有鲜红的喇叭花正在已经枯萎衰白了的茅草丛中鲜明地开放着呢!印象中,喇叭花一向都是在早晨阳光升起之前开放的,一旦太阳升起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它们就会自动闭合自己的花页,像是无法承受过热的阳光的威力。现在它们在山野中的午后时分盛开,是因为现在这个季节只有这个时间段才有一点点接近于夏日日出前的早晨的温暖;它们已经不再怕阳光,而是在千方百计地寻找阳光,等待阳光降临的这宝贵的一点点时间,赶紧开放,赶紧将这一年将尽、一生将尽的情愫表达出来。
鲜红的喇叭花攀上因为衰委而倒伏下来的黄白两色的茅草,色彩鲜明,对比强列,让在倾斜的山坡地上一边走一边回头瞭望着山下起伏的丘陵盆地辽阔视野一下就收了回来,就定焦在这样正在阳光的映照中显示着珍贵透明的小小红色花朵上。这是秋天里最后的花,最后一种与抗寒的野菊花不一样的花页薄薄的盛夏里的花。它们不因为即将不能开放而有任何气馁之状,它们依然像是初生一般的灿烂,它们不回顾也不展望,只把生命过程做一种纯粹客观地对待,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即可。
而在深秋的山地之中走一走,大约也是人类在这个季节里最应该做的事情吧。不管是在倾斜的山坡上刨黄皮山药,还是在黑褐色的棉花地里收雪白的棉桃,抑或是在有狗看守的果园里采摘苹果,或者就只是这样什么也不干地走一走,就已经收获满满,就已经在陶然忘返之余庆幸不已,庆幸自己在正确的时间来到了正确的地方。
俯瞰遥望的视野里,中山国得天独厚的地形地貌在两千多年以后依然故我,依然是那么值得人爱。一道高墙一样的丘陵正好做了它近于标准的围墙,而围墙的顶部,也就是一座座连绵起来的顶部恰好都基本在一个高度上,略有起伏,大体一致。
最妙的是,这道大墙里面,还有高耸的东西林山,哪怕只是在这林山的山麓上就已经能遥远地俯瞰到“城墙”内外的情况。东林山山顶上最高峰的亭子位置的岩石,则是天然的瞭望台。
虽然当年这一切也没有能阻止更强大的赵国将中山国灭亡,但是这块地形地貌至今也依然值得赞喝。它在地形意义上凑足了所有美学的要素,形成了独一无二的自然之城的俯瞰视野,于远离了战乱的人们是一种永恒之美的无尽视野。
可惜的是刚刚到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山的阴影已经侵袭了过来;温度随着阴影的侵袭而骤然下降,寒凉从刚刚坐着还不觉着有任何不适的草地上陡然升起。落日的速度非常快,快到人几乎赶不及下山的程度;秋天后面的冬意就在这样迅速到来的黄昏里显示出了浑然的威力。人和物都收敛了在通透的阳光里盛开的样子,急急地收拾了自己,归巢去了。
下午四点之后黄昏迅速到来,寒凉的气息伴着日落将在一个小时之内全面覆盖大地。这一个小时从山坡上下来,沿着滹沱河骑行在平原上,在音乐的伴奏下,两侧的景物像是画面一样一帧一帧地闪过,让人既在真实的世界里又恍惚进入了某种由速度和色彩组合成的幻境。
骑车而行作为一种独一无二的享受,在类似这样山与平原交接地带、变换地带才格外明确。这样以滑行的速度从缓坡丘陵上下来,下到平原上的城市中来的过程,是现代人借助了工具与道路之便实现的得意之享;不过早已经被许多人不以为然,人类一向对已经实现的东西很快就感觉不以为然,可是认真地看一看,以为然一下就会发现其间实现之不易,与实现之美妙。
在一定程度上说,在我们正生活其间的这个世界上,不论是季节还是交通工具,所有在自己正在实现或者努力以后可以实现的范畴内的一切,无疑都已经值得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