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编外尼姑”
梁东方
在五台,在避暑的好季节里,游人如织,因为清凉而带来的沉静与因为热闹而难免的矫情,一起撒满了美丽的山野和已经与从前的美丽不大一样了的街道、寺庙。
出于个人的一种寻找原来意义上的五台的“审美”的游兴,我们上了一座没有庙的山;自然,山上就没有游人了,也没有了喧嚣和嘈杂,只剩下松林里的负氧离子弥漫在身旁,还意外地采了几大坨据当地老百姓说已经很珍贵了的台蘑!着着实实地享受了一番远离尘嚣的快乐。
出了松林,在山顶的平缓的草原一样的坡地上,更加意外的事情出现了:一个就着地势而挖的窝棚或者说是地窨子里,钻出一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一样的年轻女人来!她脸上有一种她这个年龄的山下女子所没有的开朗和豁达的笑容,主动招呼着说话,一点也没有扭怩或者做作,那种久违了的淳朴和自然,让你感觉仿佛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
在山顶上这一片平缓的坡地上,有几块显然是耕作过的土地,上面的土豆、豆角和向日葵之类的蔬菜和庄稼的茎叶无一例外都被吃光了;几株小树上挂着一些零乱的衣服和炊具。经过没有什么障碍的简单地自我介绍,那个身穿绒衣绒裤的健壮的光头女子非常开朗地和我有了下面这样的一问一答:
“为什么要住在这儿?”
“别处我也住过,但是那些山都太肥沃了,人家还要种地。”
太肥沃的山不能住!这样的概念实在是让人一时不能很好地进入的,显然她已经认为住在山上是天经地义的了,别人发问以后她想当然地回答就是为什么住在这个山顶上而不是别的山顶上。所以我不得不更加明确了一下我的问话:
“我是说,嗯,为什么要住在离开人群的山顶上?”
她笑了:“人各有志,‘脱离’就是我的‘志’;眼不见心为jing(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干净的‘净’还是安静的‘静’,或者两个意思都有吧!),人的这一世悟不到的时候就罢了,悟到了的时候就要做,迟一天也不行……我这是信仰也是脱离,下不了决心是不行的。”
“哦,那么,你多大岁数?”
在我还在为自己的这个显然十分冒昧的问题而有点不好意思的时候,她却已经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了:“三十二岁。”
“哦哦,那,家,在哪里?”为了缓和自己刚才的唐突,我尽量放慢了语速。
“家?”她笑了笑,好像对这个概念有点生疏了,但是马上就又恢复了刚才的自然和开朗,说:“在湖北。有四个姐妹。上了学,要上班还要交押金,交了押金人家就跑了,找不到人了!还是没有工作,都没有工作,都在家里吃那一点点东西,我突然就悟了,就离开了。”
“直接到了这里?”
“不,先在九华山,后来又到普陀山,五台也来过三次了,第一次住了半年,第二次住了一年。”
“这一次在这里住了几年了?”
“两年。”
“吃什么?”
“山上有什么就吃什么。”
“喝什么?”
“刚才你过来的时候山涧里的小溪,你肯定看见了。”
我想起刚才松林里的山涧,山涧中一个很惹眼的粉红色脸盆一样的东西。想必那就是她的饮用水的来源了;今年天旱,必须得用一个容器接着才不至于在需要的时候等水喝啊!山上的虫子或者鸟儿们大概也都是喝那里的水的。
“住在这里寂寞吗?”
“我要的是心里的平静,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人生选择;我选择了,就义无反顾、心安理得;任何平静的代价我都承受得起。”
“你是不愿意看见人吗?”
“不,我愿意;人有善恶,我愿意看见善之人,不愿意看见恶之人;现在我看见了你,不是很高兴吗?你觉着我不愿意和你交谈了吗?即使是善之人,也要多面对天地,与天地相往来可以说是我们这些人的最大的乐趣。”
一个在哲学观、人生观上愿意与天地相往来的人一定是一个心胸博大的人,是一个让人肃然敬仰的人!我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又问道:
“那,为什么不住到庙里?”
“没有钱,什么也别说。”
“你想有钱?”
“不,有吃有喝就可以了。有了钱就有了欲望,有了欲望就不jing,就有了念想,来世就-------”
“这里的菜和庄稼是你种的?”
“是。”
“都让牲口吃了?”
“原来这里是草地,我占了人家的,人家来吃也是对的;一报一报,万事万物,看开了都是如此------”
她的理论是滔滔不绝的,生存和传播大概已经是她生活的全部要意了。
那个挖出来的地窨子用塑料布盖着,塑料布上压着一些柴禾和石头,里面矮矮的,只能容一个人钻进去。一个三十二岁的女子,能住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电、没有水,甚至没有吃喝;每天与蓝天白云为伴,看森林小草,观飞鸟杂花,春夏秋冬,寒暑不易其志!五台山是避暑胜地却也是非常寒冷的所在,冬天超低的气温下她是怎么过来的呢?吃什么?用什么融化即使还有也肯定要结冰的山泉?当长长的夜晚伴随着肯定说不上温饱的她的时候,她是靠什么支持着自己的精神不倒?她一点也不想自己的亲人?她从来不和他们联系?难道她不会在一个实在难以忍受的黄昏跑下山去?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世界上纷繁的变化和爆炸一般层出不穷的新闻?
脱离,而且是“只与天地相往来”,实际想一想这应该是怎样一种简直可以说是无法实现的概念呀?但是,她就做到了。任何怀疑都在她显然不是专门做出来的生活的事实面前,不攻自破了。
说着话的时候,她的粗糙的手一直在择刚才采来的几个小蘑菇上的土,那是一种尽管也生长在五台山上但是并不叫台蘑的蘑菇,味道差多了。她顺手又在已经被牲口吃得面目全非了的豆角架上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几个硕果仅存的豆角,用手摸挲着,好象是下意识地用嘴吹了又吹。这些,一定就是她的晚餐了。
我知道这样做大概会让她反感,但是临走的时候还是掏出了一点钱;正如所料,她不要。她笑了笑,说:“钱这东西,有了少就想多;欲望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的,我还是不要的好。其实,我已经和钱没有什么关系了;要是靠钱的话,我能在山上住两年吗?”
我再没有话。
下山以后,立刻就又融入了车流和人流之中;回首那越来越黑的山顶,想象着松林后面那一片小小的平地上的生灵,我很感叹。为了信念而做、而牺牲,特别是当这种信念是一种纯粹的和生命的本体意义有关的精神的时候,往往就显示了人之为人脱离开一般生命意义的壮丽。这似乎是游览佛国的意外收获,又确实是题内之意。
我愿意再来五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