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一鹭传：徐说《兵部右侍郞孺初毛公行略》

徐说《兵部右侍郞孺初毛公行略》（载家谱）

窃念孺翁毛老先生，性资英特，志虑忠纯，立圣贤心，行豪杰事，无一念不从君父之起见，无一事不为民社担忧，历练老成，精神周到。斯固圣朝之耳目，佐时之阿衡，而中流之砥柱也。夫何生逢明盛，后值屯邅（艰难），枭獍专威，豺狼塞道，势同骑虎，欲退遂以维艰，迹溷波涛，将高蹈兮焉往。苦心曲尽，众口难谐，宦况如斯，真举以告人而人莫之信者。彼草食之夫，不知设体，妄肆吹求，先生心行几不白于天下矣。说也蚩蚩，罔所知识。而两任追随，八年亲炙，朝夕左右，举从前而悉数之，诚有一先生在吾心目者，匪私阿也。愧人微材下，不能排闾阖而叩彼苍，挽银河而洗垢秽，为私憾耳。顾神随箕尾，己属多年，而蜕委尘凡，尚浮浅土，斯固非异人任，而贤郎桥梓自当亟率诸人，即与了当者也。墓前片石应属鉅公，予何人，斯敢言铭志。特不贤识小，舍其大而细是谋，则草野之谈，或有不容置者。老谬荒迷，多所挂漏。概将所臆而约略书之，以供采择焉。

先生生而颖异，矢口殊人。五六岁辄工对句偶。一日，其诸父联先生学名、乳名成句，谑之，令属对，曰：“一路使唤领庆孙”。先生曰：“是不可对也，皆吾名。”曰：“名即不可对乎？”曰：“借对则可，试借对之。”辄应声曰：“两班文武朝天子”。诸父即此已知其不凡矣。先生岳母詹孺人病亟，欲见先生面以瞑目。先生过焉，外大父松屏先生见先生于净面，时以“铜面盆”三字令对。先生对曰“铁腰刀”。其矢口英英自露如此。九岁能文，塾师以“富贵在天”命题试之，落笔辄有警句。塾师曰：“是子非吾可师也”，遂推毂有时望者师焉。先生每言及此，服塾师之具眼知人而虚怀乐育也。年十四，道试领批游泮，宗工为闽人林姓，散馆来督学者，法眼自别，署卷首“清庙明堂”之语。未几，旋饩于庠，人且期其旦晚飏去矣。天老其才，俾优游黉序者若干年。至癸卯、甲辰始联捷去，年逾三旬，人固迟其晚就矣。先生曰：“未也。再缓数年，庶神完而养足，挂名当不在诸郎后乎？”先生之不欲速见美，其自待为何如也。筮仕云间司李。云间才望渊薮，得先生如景星庆云，人人快志。谳狱多所平反，程才辄收佳士。两分房校，称得人。诸如扶植忠裔，鼎锓昔贤名集，种种诸善政笔不胜书，颇悉生祠去思碑焉。在任五年，枫廷奏最，行取留京，台中供职。其明目张胆所论列悉，皆天下紧要，痛痒着数，初非任意气、博名高者，兰台疏草具在可稽也。未几，命巡贵竹。贵竹，天远地偏，自顾者类多退让，先生叱驭独往。比至两月，觉察地方隐忧，抗章奏发。再阅月，而先生以内艰谢事，不竟所施。再阅期，而苗民不逞，贵阳乱作。围城之日，城中升米二千文，有钱无米。迨巡抚王三善至而围解。事平日，论发难功，先生首旌及焉，受任短而见事长。绅衿众庶讴思，去后名宦追崇，应有不能自己者。丙辰，宅忧外艰，洊及先生居庐读礼，户外事绝不相闻。会宗祠圯毁，有址无庐，祀典旷失。于是先生从兄明斋先生讳一公，集众起议，谓“祠废久矣，祠废则礼废。于心安乎？今祠址实迫某公丙舍，价昂而局隘。吾祖始来故处原系下首。此间局势开展，地属某公，令其恢宏新制，独肩建费，而以旧址便之，虑无不可。且祠居下首，作通族水口关阑，于吾宗亦有所裨。”众志欣然，其允无异。先生唯唯乐任，乃从居庐中与明斋先生经营规画，筹度咨诹，并疏属之，散处而他居者，并联络之，置祭产，立户籍，以为永远计，祖德孙谟称克尽云。先生联句中所谓“寻个中旧日莬裘，新开俎豆，萃眼前分身瓜瓞，共续蒸尝”，字字皆实录也。不逾年而告成，先生服阙矣，起视漕政。漕政久弛。时值亢阳肆虐，水涸舟胶，漕艘几逾程限。先生励精督率，匹马河干，人人用命，是岁漕运抵京独早。盖事势有难易而任事得人，成事固无难易也。漕浚，随命董南都学政。三吴靡蔓，文气渐浮。当事思得一典雅醇正者维持而推挽之，以先生司李时分校观风，知人得士，以故鼎力群推，圣恩首注。比至吴，在先生驾轻就熟，诸士子瞻斗依山，上下俱欢，翕然交欣无事，持衡振铎，而先声所及，士习文风早已幡然丕变矣。首校毗陵，阅文至丙夜，得一卷。先生跃然曰：“吾已得一解元矣。”秉烛同观，朗诵数过。时予在侧，曰：“老先生首及于常苏松，亦多才士，焉必无类此者。”先生曰：“才多即有之。而作解断无易此者。”当堂发付，知是陈生组绶，面嘱再三：他人以中相期，吾独以解元决，汝行矣，努力。倍锡赏资。此众耳目所睹记也。来秋发榜，不爽锱铢。两大座主黄移书先生，谓“予两人闱中殚厥力心，而得一人，已为老年台所夙定者，南都相传为佳话盛事焉。”先生重士怜才，本诸天性。至衡文校士，矢慎矢公，无一息不以天日盟心者。覃恩选贡尤加详慎。曰：“此圣天子德意，可容当事者稍加怠忽其间耶？”真恳笃诚，临事不苟。盖先生率已行之而吾辈所从旁密瞩之者也。廪贡一途尤为加意，曰：“先人于此发迹，吾安忍奏越视耶？”终始历任两期，其于学博士员并无征色发声待者。曰：“先人若照常例亦若辈也。”其锡类不匮有如此。先生阅文，刻有定则，每日以八十卷为准。两书一经一论，无卷无批语，无行无点墨，位经前列者，寓目必经数四而定差等焉，以故贺战胜者心倾而遭黜落者赧服。考卷解部，部经磨勘，咸称为天下宗师绝唱有以也，君山专祠，岂易致哉。先生一日摘韩文“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两语，令予搜成语属对。予以赵清献“旦昼之所为夜必焚香以告于帝”析为两语应之，“旦之所为也告诸帝，昼之所为也告诸帝”。先生曰：“旦与昼有分乎？”曰：“有分。”曰：“可矣。”晚餐夜话，将前句增缀数字刻为长联，置院堂楹柱，曰：“身随琴鹤，体赵清献焚香祷夜之心，旦之所为也告诸帝，昼之所为也告诸帝，士仰斗山，法韩昌黎砥柱回澜之力，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盖先生于衙内“存雪亭”题有两语，曰：“公余把酒风尘外，子半焚香天地初。”予辈何知，以为偶属句耳。一夕昏夜，窃见先生于暗地中叩天虔拜，以语锡卿丈。锡卿曰：此家兄逐日功课也。夜深人静，四顾无眸，辄向天礼拜，祈乎报乎，不可知，是则常行而无间者。缘知“焚香祷夜”之句适符先生，而先生“子半焚香”之言非虚设也。其一言一动，率一诸诚有如此者。壬戍之秋，廷升先生大理寺丞。孟冬，离任，专差缴敕印。士子留连追送，有直抵遂境而后返者。先生过子陵祠，得句有“一水尚牵吴弟子，双台曾贮汉衣冠”谓此也。棘寺颇称闲旷。癸亥年，先生息肩归里，养静邱园，稍得浇花问竹，伴二三昆季课子弟，乐琴书者。满载比秋，晋卿位，延至来春，亟亟束装北上矣。甲子在京受事。乙丑春，廷推应天巡抚，坐镇姑苏。吴人闻命，祝颂欢呼，欲私厦庇于永永，若周文襄之十九年在吴也。四月，莅任。时值亢阳，麦稿禾焦，万口嗷嗷，莫必其命。先生用《春秋繁露》法筑坛城外，步祷郊原，为民请命。不数日而甘雨倾盆，民庆更生，有秋在望。是则先生之所能为者，天也。夫何一夫煽焰，四海鼎沸波摇，只手障天，万事冰消瓦裂。前院周君削夺裭职，气猝难平。不循候代缴敕，例咨名敕于府，以贻后人，令之代缴。先生入境，溷咨众牒，经承以事非吉庆，不敢禀明，冗中无暇，详求得到条矣。迟至九月而始来具禀，欲为代缴。盖他敕可代缴而坐名敕万无代缴例。先生骇之，深咎经承，经承自知无所逃罪，悬梁自尽。先生次早出谒诸绅，晓事者竞为张皇，以为万无一有之事。与者、受者均不能以无罪。亟差人往闽，商之周君。周君至此时且谓，定属周旋，付之往事矣。闻信，愕然。气平自悔，误己误人，措躬无地，走价（走介，仆役）来商，同差并进，作自缴、代缴两疏，明与当局商之，侑以重贽。于时世局模胡，得重资，略无指摘。得旨，该部知道。然，此事虽朦胧得了，而实费虚惊，何止千百。往返两三月，且度残腊。迨丙寅春至，而意外百端，纷纷叠出矣。倐而搜括，倐而追赃。前此削夺为常，今则逮官四出，事不少停，时无宁刻。每一部文见移，无不惊心骇目者。至三月，而严旨逮高、周，士民激切变兴，开读祸起，缇骑挤伤。旗校之变闻，而中外惊疑，上下叵测，虑妨君国，念切蒸黎，地方之纲纪难存，万口之嚣哓焉杜。先生百法调停，为民为国，自渠魁既得而协从罔治之。旨下，惊魂差定，略可图维。不则舟楫颠危，鱼龙出没，平生之忠义具存，此日之风波可任哉。彼旁观局外之人，不知事变攸系个里缘由，反若以为操纵可尽出抚台手，致有苛求于先生者。即同事按君徐吉，异志萌生，而万斤危担竟欲畀先生一人身上。先生髯枯胆沥，民物贮自胸中，身家置之度外。眷属发归，独以其身撑持而听天发付。及秋，事决，稍稍浪息波平，而先生乃作抽身想。亡何，部咨忽到，建祠议起，谓苏杭一体，浙有成规，尔苏何至若罔闻。得此一信，而无端衅孽基之矣。未几，而乡绅乐助呈进，又未几而机户堂长促建呈进，翩翩渎扰，其能一日宁处耶？徐按接手为黄岗王君珙，好事后生也。莅任，甫见先生，张口辄谈祠事，盛称魏德，出京蒙饯蒙赆，此祠不可不为早建。先生其又何能作主张耶？先生不疾不徐，且行且止。至丁卯春中，而疏始上。疏草出王君手，颂词洋溢，芟之又芟之，而始得径达。先生每每绕庭徐步，自嗟自语，谓“不建祸速而小，建祠祸迟而大”，盖确信祠之必不可建也。京省累累行之，奈之何哉。事后推求，以为苏州同王珙建祠若为多事，冤矣。三殿工成，殿廷铺设。部议欲专属苏松四府，谓四府财赋奥区，取资犹易也，孰知四府空虚，他州县无若此者。即嘉靖年间，备倭银两余有七千贮库，春初搜括，按籍来求，仅有数行册籍，那移殆尽矣。搜括强应亦属多方措置。若铺设再征穷民，敲骨打髓，堪此乎？先生昌言，谓“殿廷天下共戴之殿廷，而铺设何得专归四府？四府亦天下州县中之四府，而何能独力以供殿廷。众擎异举，独任难堪。”其间强项致有欲执奏相持者，先生理正词明，群喙斯息。先生几疲唇舌，四府民阴受其福，而谁则知之者。秋尽，转先生南枢左侍。于是乃作卸担束装计。逼岁除，移镇吴江侯代。代君李公待问，来自益州，迟至次年丁卯三月，而先生拂袖归。归之日，行李萧然，须鬓皓然，精疲神倦。抵家后，亟亟题请乞身，得命身间（闲），而此身已劳苦备尽矣。幸圣主恩覃，褒封三代，诰命下颁。六月，修焚黄告先鉅典。自是优游数月。至十有一月廿一日，卧床一昼夜不醒，姊氏呼之，但谓一觉睡去便了，了无片语及于私。黎明长逝。噫！若先生者真可谓尽瘁殒躬，国尔忘家，王尔忘身者也。予即不肖，颇识之乎叨课郎君，追随杖履有日，敢曰分荣，亦云共患，众中阴瞩睹记颇真，耿耿在予心目。于今相别许年，梦寐中时时有以相接。蠢儿每造府归，贤郎桥梓口信笔信，谓欲得先生生平梗概以作志铭地。不肖年逾八旬，目错耳重，神情恍惚，笔墨荒疏，闭目静坐三日，提笔信手书此。文无是，语无伦，真知我者应鉴予心，无深督过云。姚江徐说顿首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