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晚读:钟松胜|小西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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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松胜
小西窗
“
老家的房子要倒塌了,楼梯间因为漏雨,水溶蚀了楼梯转角的土砖,倒了一个洞。父亲托弟弟问我,想把房子的木料卖了,就是价钱太低。我不同意,虽然说这个是父亲留下来的,我想找个好的买主,最起码,能给父亲多卖俩钱。
算来父亲这一辈子,住过六幢房子了,包括现在我们建的。民国三十七年,爷爷就去世了,那年父亲八岁。爷爷建的围屋,那时候还没有完成,两个伯父和父亲再建。那是一座宏伟的客家围屋,只可惜久不居住,后来倒了。父亲二十多岁时,和姓下一起规划建房,又建了几间,二姐和三姐就出生在那里,我们家从白水寨回来就住在那里。在白水寨住的房子是老城人垒的。父亲建的房子,我更喜欢他第三次建的,三间楼房,四间平房,呈“7”字形,和五叔家的厨房,磨房的后墙刚好形成一个围子,立一个朝北的门户,灌溉的水沟从围子穿过,住得安适。不足的是,住了三年,除了母亲病,父亲也病,过年都离不开药。父亲说,那是风水不好,拆了重新建罢。
重新建的就是现在说的要倒塌的房子,我们刚好住了二十年,这是包给泥水工建的,质量真的对不起我们。提起这房子,我总是想起一段非常伤心的往事。当时为了建这房子,要大伯父家的一个垃圾堆,不过是几个平方,用了十倍都不止的地去换。伯母套我的话,我说,风水先生说坐西向东就很好,还要买五叔的房子,才够地。伯母借她没有知情和她家换那个垃圾堆,在我家拿一把椅子坐着骂了我们一个傍晚,骂我们家做的不是房子,是存寮(在犯土王期间死了人,就不能埋,得存放,存放的地方叫存寮)庙宇。一贯脾气暴躁的父亲,那天出奇的安静,不还口,母亲只哭。这房子是建起来了,八八年住进去,八九年春天,我的母亲就死了。我前几年还和大伯母的孙子说,你奶奶我是憎恶她到她死那天。这么多年,我流浪在外,每年每个长辈都得过我的钱物,回来看看他们,我唯独没有给过大伯母。只有结婚那年,买些东西,带上妻子,由她说是她买的。直到这两三年,怨气都消了,我每年给一些钱大伯母,让她买点喜欢的吃食。
这座房子,坐西向东五间,一字排开,左右的两间突出一米多,叫“锁匙头”,其中一头是楼梯间,这是最多人家的房子格局。客家人的民居,在定南还很多沿袭了“上三下三”或者是“上五下五”,中间是天井的格局。拆掉的那座坐南向北,古话说“坐南向北,无忧(念gei,去声)惹忧”,所以父亲忍痛拆了。搬进去后,母亲住“锁匙头”,隔壁是三姐,二姐嫁了,过去是饭厅,父亲住,我和弟住楼上。
我喜欢楼上,西向的窗子,傍晚时分,红彤彤的太阳就在山那边,恐怕“白日依山尽”就是这样的景致。夕阳即使在夏天,也不会烫,我感觉是暖的。夏天的晚上,我从来不关门窗睡觉,任晚风吹进,月光从瓦棱泻下,这样的夏天,半夜时分还得盖被子呢。窗下放一张书桌,夏天在窗下读书,冬天在被窝读书,四时也是读书天了。
好景如花,可惜那么短暂。我那个一个人的读书世界:于一天,就是一个晚上;于一生,就是瞬间。那时候,母亲几乎在医院,父亲伺候她。我在镇里念书,三姐和弟弟就是这座房子长期的主人。就是这样的一个痛苦中些许甜美的日子,老天也不会让我们好好地品味一阵子。母亲终究在春天里走了,她那间屋子就空了下来。我每次回家,打开门,觉得凄凉,悲伤填满了胸腔。时间久了,母亲的屋子,充满了湿气,甚至觉得阴森森的了。我生怕这间屋子就这样的废弃了,我说,我搬进去住吧。
这里也有一个小西窗,虽然没有楼上的那么好,能看落日余晖,风也没有那么凉爽。但是,这间屋子好宽敞,外面可以放茶几,里面放书桌,中间放一张床,不靠墙,两边可以下床,自由得紧呢。后来,贪图方便,把床移得一边靠墙,里面垒书,靠在床上,想看哪部就抽出哪部。我看书从来都是一起看几部的,每天每部看一点。那一段日子,我常常通宵地看,看了很多古代的书。总是期望《聊斋志异》里的狐狸敲我的门进来,可是,每每等来的都是父亲在敲东边的那个窗子的声音,叫我该睡了。于是,我把东窗关得紧紧的,窗帘拉得严严的。
就这样度过了几个春秋,我懒得去数了。结婚后,我依然住在这屋子。在女儿呀呀学语之时,我每天教她学“钟好呱呱叫”,她那稚嫩的声音从西窗传出,隔壁的弟弟听了,大声得叫道“起鸡皮疙瘩啦”,再从西窗飞进我们的屋里。
那时候,我们在建房子,离这里七八里地。房子建好了,搬走后,五叔的儿子狗崽哥说他的房子住着儿子老病,问父亲能不能把这屋子给他住,每年给些钱,给父亲骂了一顿,谁要你的钱呀?那年我回家过中秋,狗崽哥买些鱼肉给我和弟弟,父亲说端午节也买了。我顿时气得凶狗崽哥,你以后再给东西,就给我搬走,不过,屋子给你住,若是瓦破了得麻烦你平时修葺修葺,可不要漏雨倒塌了。
就是这样的一座屋子,在我们看来,没有法子和现在住的楼房比了。但是,回去总是觉得亲切,温暖,女儿常常闹着要回去玩呢。父亲的一辈子,诸多的原因,也有被迫的因素,房子是建了一次又一次。好像燕子垒窝一样,我总是说建房子不是一个男人的本事,不过,我还真的佩服父亲,虽然说他建的是土房子,以他们的时代来说,村子里谁能如他呢?
父亲常常说,儿子砸老子的东西拆老子的房子,说明你们有进步。我说,那是你的东西,你砸,你拆,我看着。家里还下雨,我叫娟儿找一个好的买主,帮父亲拆了房子,卖了那些木料。只是,等我回家了,恐怕再也看不见我的小西窗了。
不过,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那是父亲的,由他去处理吧。
钟松胜
江西赣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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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终审:了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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