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西部小说:《秦妇吟》小说连载之二
文/牛 垦 图/源自于网络
秦妇吟(二)
◎ 牛 垦
旭日东升,金光盈院,映在椿树枝上,葡萄架上,一簇簇花穗上,一串串红辣椒上,淋过油似的亮。
金光映在低头在鸡笼掏粪的老黑身上,老黑显得更老更黑了。他伛偻着,不吭不响,默默怏怏地掏,如一节青干扭曲的枯树桩。
金光映在刷拉刷拉扫地的媚娘身上,象扮装上台的演员,韵味一点点又回来了。月婆婆阳公公是个怪东西,能使人失形,也能使人成形,只有神态变不了,媚娘眉眼不展,郁郁惘惘地。
小院儿不大,窄窄狭狭,但却收拾得洁净齐整。大怎么说?小又怎么说?邋遢人能使大变小,利索人能使小变大。媚娘爱美,坷坷坎坎几十年,高枝头跌到草窝儿,却没跌掉一颗爱美的心。你看,两间厦房收拾得窗明几亮。葡萄架修剪得疏密有致,小菜院抚弄得酥酥松松。她家的鸡儿兔儿都是笼养,院内看不见丁点兔毛鸡屎,后院虽有牛棚,却异味儿不扬。她也不象农家早起的掩怀蓬毛儿妇,衣履鬂发总拾掇得慰慰切切。“男子汉街上走,带着婆娘一双手”。对老黑,她更是关注,不让毛脸草洗,不让随处吐痰擤涕,老黑到底让她拗过来了,抱把柴也要掸掸衣,吃完饭也要漱漱口,特别是早起,偻着身骨,满口白沫,拙拙笨笨极认真地刷拉,在乡下真真地不入辙!
红日头昂昂地升,椿树影儿慢慢地短,金光映在半掩的院门扉儿上,媚娘忽而发现,有人透过门缝往里觑,她取下头顶帕儿,边掸灰边问:“是谁呀,进来嘛。”那影儿一闪不见了。她好生奇怪,走过去推门探望,街头巷里空落落的,几只家雀欢嘣着来欢蹦着去,悠闲自在得很。
老黑干完了掏粪的营生,给老犍添了草,便从檐墙上取下月牙儿镰,蹲在骑马列石上霍霍地磨。
“我说,今天就不要割草去了。”
他不言语,撩了撩水,埋头霍霍地磨。
“昨晚,你没睡好……”
他仍不言语,粗硬的拇指试着刀刃,刃锋铮铮地响,迎着骄阳闪光。
“他回来他的,咱过咱的,别思思虑虑的。”
他仍不言语。他本来就是个闷嘴葫芦。
“少割点,早点回来吃饭。”
他背着攀笼,脸木木的,噗踏噗踏,蔫蔫糊糊地出了门。
她望着他孤寂寂远去的身影,心里乱糟糟如同塞了麻。回到厦房,舀好水都有忘了净脸,坐在镜前,痴呆呆梳理发髻。
蓦地,她听见院门被推开,一串慌乱的脚步声进来,老黑神情惶悚地探进半个身,结结巴巴道:
“他、他……回来了!”
她顿时周身紧绷,一颗心“咚咚”跳,要出口腔。
“你你哥……你哥来了,还带着你嫂子。”
她倏地松弛下来,勃然做色:
“把门关上。我没哥!”
“这这……”老黑头上急出一溜汗。
“就说我不在!”
“他他……”他越急越说不出话,指指窗外。
她侧头,透过窗棂中间那块小玻璃,依稀看见院内有两个人影。她心有点软,却余怒未休,一把扯乱梳整好的发髻,高声道:
“我在洗梳!”
她反感那个多事的哥哥。
菊花会她违勃常情的举止都缘于他。
她们是异母同胞,他是白家的嫡嗣独子。白老财几代奋斗,艰苦汝成,在小县城赢得“南宋北白”殊荣,人却吝啬到极点,由此而生发的轶闻趣事一大串。他从不“吃喝嫖赌”,却喜美色,喜美色又不舍花钱,便从家奴长工中选拔俊巧的女子泄火,白媚三姐妹便是这样的产物。白冰极精灵,学业却平平,西京大学毕业,寻不到赢人的好差事,便赌气回家,凭机灵劲,弄了个县“参议”。常言:大人争权,小人谋利。小小县城的小小“参议院”也不是死水一潭。白家虽财厚,但名则薄,在县中枢每每提及,每每遭嗤嗤之色,也每每使白冰愧然、愤然。他想改变处境,一双机灵眼便盯在如花似玉的三姐妹身上。无奈大妹二妹已由尊父做主,嫁给刘老财,周老财,白冰便迫不及待地干涉起三妹的婚事,力斥父尊短视,葬送了二妹的前程。白冰是白家的小皇帝,白媚是白家的小公主,且受新潮影响,不象两个姐姐诺诺唯父命从。白老财爱儿惜女,趋时应情,便听之任之。
有了自主权,白冰置妹不顾,自个寻找“自主”的目标。适逢宋大少归乡省亲,白冰初见便暗中三呼“金玉良缘“。访友托媒,话传到宋崇德耳里,没想年轻气盛的宋大少悻悻冷笑,道,“乡人都言称‘南宋北白’,北白岂能匹对我南宋!”其藐态,其势焰,就差点没呼出:“犬女岂配虎子。”
城南宋家,与城北白家相比,正巧恰恰相反,财薄而名厚,盛名于秦中。
据县志载,宋世谱文墨传家,精诗擅画,注重气节。明末崇祯年间,皇上开举,其十三代孙曾殿试高中第二名榜眼,因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被奸相谪贬宜君县令。仕途不达,反受同僚谗毁,郁郁不开颜,一怒弃官而归故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本诗画俱佳,弃官后文随名盛,画随时贵,八百里秦川,趋之若鹜。
辫子兵入主中原,这位落魄人更是愤世嫉俗,放浪形骸,整日痛饮狂歌,疏于书画,懒于文墨。世上事奇。陕西巡抚大人尊母八十寿辰,珍宝不觑,千金不爱,偏偏稀罕落魄人的书画,巡案大人是正兰旗嫡子,屡建奇功,威风八面,大有九天揽月五洋捉鳖之势,却在落魄人面前栽了跟头。三请九迎不到,屈驾亲躬碰灰,大人恼了,派遣三百兵勇强“请”。眼看马到巡抚衙门,只见落魄人不慌不忙取出银针牙签暗刺马臀,马受痛惊嘶,前蹄腾空,眼睁睁落魄人从马背颠下,将个右臂齐槎槎折断,露出生生白骨,流出殷殷鲜血……
城北白家,也有奇事一串串。
民国十七年,老白老财与伙计出外收租,途中被一伙蓄谋已久的土匪围住。土匪抓住伙计狠打,蒙上双眼拉着就跑,独独将老白老财扔下,让其回家捎信:“白银二千来赎。”你道为甚?只为伙计穿着比掌柜阔,掌柜穿着比伙计烂,土匪错把老财当伙计,错把伙计当老财。
土匪老羞成怒,趁一个风雪凛冽夜,百里偷袭,将高门厚墙的白宅团团围住。撞门不开,便用炸药崩,将老白老财活活生擒,这老白老财生性怪,藏钱的手段也怪,任土匪掘地五尺,挖便茅厕,猪圈,牛棚,老鼠窟窿,折腾到雄鸡高唱太阳白,也未见一个银元的影儿,倒把五花大绑呲牙裂嘴的老白老财逗笑了。土匪头切齿叫道:“你笑,你笑?五日之内,若无五千白银赎身,我将用你的狗头祭天。”
老白老财被带到北山土匪窝,果然硬气,一连三天,滴水未进,粒米不沾,冻得光葫芦头成了冻肉,依旧的桄桃乱弹不断。没料到第四天,忽咧嘴呜呜哭咧,对土匪头说:“我也想通了,钱是身外之物,人身上的垢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何必拿命换哩。你给我张纸,我给我儿写封信,让他把钱送来。”土匪先还不信,待其写妥一阅,顿然大喜,让人星夜送往白家。
信到白老财家中,翻来覆去,连看四六二十四遍,但见信中写道:
银钱五千速速送
莫可贪财丧父命
要是五日匆匆过
给坐金山活不成
其母哭泣道:“救命如救火,你父既来信让赎身,还迟迟延延干啥?”
白老财没理会母嚎家人逼,仍在反复吟哦推敲,待看到七七四十九遍时,忽双眼放光,狂呼道:“终被我猜到了,终被我猜到了!尊父是不让我送钱呀!”
众人大惑不解:“字是你父字,写的明明白白,怎是不让送钱?”
白老财沾沾自喜:“你们看,虽是我父字体,虽口口声声让送钱,但那都是匪霸所逼,非吾父意。你们再看四句诗每行前面的第一个字,竖读为:银莫要给!银莫要给!吾父是怕我辈心软上当……”忽露悲戚之色,涕泪而下,哽咽道,“切切反复叮咛也。”
祭天那天,据传雪后初晴,四野如金镶银妆一般,老白老财面无惧色,反倒哈哈狂笑:“知父莫若子,有虎子在,吾死而无憾!”其情其景,甚为壮烈。
攀婚不成反受辱,三小姐白媚全蒙在鼓里。俗语道:核桃枣越捎越少,闲言碎语越带越多。待变样恶味的话传到白小姐耳里,娇小姐气得簌簌发抖,大病一场。她恨宋崇德言骄气横,更恨白冰没皮没脸,在菊花会上大献殷勤,曲意奉迎……
“你哥他,他等着哩……”老黑等不及了,又进屋催促。
她决定还是见见他。看他来干什么。便把发髻随便一挽,冷冷走了出去。
他变多了,搭眼一看还有点陌生。但最终发现还是没有大变。他很会修养,头发油黑,面部红润,六十过五的人了,形体儿甚好,腰挺身直,肚腹饱满而不腆,给人一种老当益壮的感觉。想到兄妹咫尺天涯,三十余年无来往,媚娘心中有点酸。但她强忍着,倚门而立,给他一个冷脸儿。
“我知道你会骂我的,给个冷面孔,但我还是来了,代表县政协来的,当然还有兄妹的情份。”他不尴不尬,不冷不热,不软不硬,仿佛进行政界的会唔。
“白冰一直想来看你,但工作一直忙。”他身边一位风流女人脆脆解释道,“我也是头回见三妹。
“不,不是因为忙。”白冰一脸正色,“是历史开了个大玩笑,我们芸芸众生,身不由已。”
“是呀,是历史开了个大玩笑。兄妹绝情,白冰也出之无奈,一回家就抱头痛哭,三天水米没沾牙,三十年心里一直不安。”
分明是假话。绝情时,还没她这个嫂子。听说她原是县剧团演员,比白冰小二十多岁,八二年才沾上的。她原先那个原配小脚嫂子,老了老了,凄然然而去。
白冰背着双手,皱眉在院内踱来踱去。一会瞧瞧鸡笼兔笼,一会仰视椿树上鸦窝,一会又审视呆呆木木的老黑,不住地摇头惋惜。
老黑被盯得手脚无措,碎汗又涌上多褶的额头,吭吭哧哧道;“你你兄妹先说,我我割草去……”出门间带翻了瓦盆,磨镰水流了一地。风流女人见状,嘴角笑肌已扯动,却没有敢笑,忙用手掩住。
媚娘早窥在眼里,心被火烫,恨恨地瞥了女人一眼。
“三妹呀,”白冰视而不见,心绪渐次沉重起来,“三十多年,你受苦了……”媚娘的心酸苦苦的,咬了毛杏一眼,泪珠儿忍不住扑簌簌溢出来。三十多年了,他总算说了句实诚话。
白冰也很动情,哽咽道:“瞧你的衣着住行,那象个人过的日子!”
媚娘的心又被烫,把扑簌簌欲溢出的泪珠儿又强忍下去,硬铮铮道:
“我活的不比人差!”
“你莫要骗人骗自家。”白冰甚冲动,“林彪四人邦、极左思潮、阶级斗争扩大化,我也是受害者么,轮番批斗,喷气式、高帽子,现在头上还留着疤……”
“留着疤,留着疤,至少你没被亲人往胸口戳一刀!”媚娘锐声叫起来,“那伤口是没办法愈合的,没办法愈合!”咽下的泪珠再也无法控制,开启了闸门,喧泄而出。
白冰沉默了。
小院静寂得出奇。
“这也是我三十年来一直为之心绪不宁的,也是我无颜见你姊妹的唯一原因。那时压力太大了,回家我也大哭一场……”白冰面呈愧色,泪花也扑扑簌簌,“人非圣贤,熟能无过,难道我们兄妹就这样痛苦到死么?”
媚娘沉默了。带人情味的话,总能融软活生生的人。
小院依然静寂着。
“我看何必呢,”风流女人插话了,“国共都要第三次合作哩,何况是兄妹间。常言说得好,骨肉亲骨肉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媚娘很讨厌这个饶舌的女人。
白冰瞪了女人一眼,女人很知趣,讪然不语。
白冰道:“你也可能知道了,崇德从国外回来了。因为有那层关系,政协派我来看你。县上领导对崇德省亲很重视,迎送住行破格接待。我是政协副主席,又兼侨办主任,自是义不容辞。据我所知,你和崇德是有深挚感情的,总是夫妻一场。他很衷情,现在仍孤寡一人,很想见见你。”他说得很慢,很恳切,如细雨润物,“见不见他,如何见,见了怎么办?你慎重考虑。”
他说完话,转身姗姗向外走去。他期待她挽留,也自信她会挽留。
他失望了。
她没有挽留,压根儿不想挽留。是不是太绝情了?理智和感情都争跃地告诉她,不,因为他太绝情。他转身时的势态,又一次深深地刺痛了她,三十年前,他就是这样头也不回地走的,也是这样清晨,秋阳和熙,鸟雀啁啾,没有再来。岂止这些,连工作组了解她的历史外调时,也称早已划清界线,不承认有她这个妹妹。三年灾害,盼儿寻舅求助,他绝情地拒绝:“不是我心硬,也不是舍不得那点钱粮,给了,纵有十张嘴也讲不清了。”
他不死心,走到门口,又返过身来,郑重地加了一句:
“我明白地告诉你,他现在很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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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 垦简介
作者:牛书强,笔名牛垦,生于1948年12月12日,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专业,曾在宝鸡市话剧团任编剧,现为宝鸡市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副研究员,《炎黄》杂志常务副主编。曾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桃柳榆》系列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及数十篇散文、随笔等。在《剧本》、《新剧本》、《当代戏剧》等戏剧刊物发表大型剧本《情同骨肉》、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秦穆公》、小品《猫腻》、《百元假钞》等十多部。作品曾在全国、省、市多次获奖,其中《猫腻》荣获中国剧协全国百优小品大赛一等奖;《百元假钞》荣获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入围奖、北京市庆祝建国五十周年佳作奖。大型话剧《家贼》荣获陕西省戏剧创作一等奖,连续演出140余场,获陕西省文化厅嘉奖。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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