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画卷第一,饱经沧桑呈高古——《游春图》的千年岁月
这幅画卷的重要,实在是对于中国山水画史的桥梁意义……没有它,历史即少了一个重要环节,今古接连不上。
——沈从文
退藏天地之大于咫尺之间,应接人物之盛于晷刻之内。陶镕气质,洗涤心胸,是烟云已与我相合矣。
——张伯驹
《游春图》(局部)
1946年春的一天,一位不速之客叩响了“民国四公子”之一张伯驹的家门,他带来了一个震惊人心的消息——《游春图》在东北出现了。
战乱刚刚平息的1946年初,东北的市面上,忽然涌现出一大批古代书画。它们都是溥仪从故宫携出并多方辗转,最终放置于伪满皇宫“小白楼”之中的书画。溥仪逃亡被捕后,守卫皇宫的卫兵将楼内所藏书画洗劫一空,从此这批书画便流落于市。
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宋徽宗《瑞鹤图》等煌煌巨迹,都在其中,引得古玩商们趋之若鹜。这批珍贵的书画,也被业界俗称为“东北货”,《游春图》也在这批古迹之中。
游春图(画芯)
展子虔
就在众人“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时,来自北京的古玩商马霁川,以职业的高度敏感,一眼就盯上了这件《游春图》,千方百计将其收入囊中,又费尽心机想要运到国外卖一个好价钱。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作品最终被得知此事的张伯驹“截胡”,以重金留了下来。
张伯驹为《游春图》付出多大代价?
当年北京弓弦胡同占地15亩的豪宅,外加妻子潘素的嫁妆,折算成黄金20两。
被誉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
“十美”与“第一”
这件《游春图》为何让顶级藏家趋之若鹜?是什么样的魅力让他们不惜血本?
距今已有1400多年的《游春图》,素有“天下第一画卷”的美称,也有人称它是“国宝中的国宝”。
明代收藏家张丑曾以“十美”与“第一”评价此画:隋贤一也,画山水二也,小人物三也,大刷色四也,内府法绢五也,名士题咏六也,宋褙如新七也,宣和秘府收八也,胜国皇姊图画九也,我太祖命文臣题记十也。韩朝延谓此卷为天下画卷第一,信然哉。
明代末年的鉴藏界,张丑可谓明末鉴藏圈翘楚,他评价的十美,分别指出《游春图》十大重要性:前五处分别是:隋代名士佳作、山水为主、点缀人物、青绿设色、出自宫廷的绢素。
而作品的历史、艺术价值,则集中于“后五美”中。历代名士但凡见此作者,无不是感慨叹咏、万般推崇。
而在宋代,此作便收入皇家内府之中,以宣和装装裱此画,钤引最有代表性的“宣和七玺”,宋徽宗甚至亲笔为此作题签“展子虔游春图”,成为了这件作品最强有力的背书。
宋徽宗亲笔题签
元代皇姊大长公主与明太祖,纷纷令本朝名臣冯子振和宋濂题诗于画幅之后的尾纸之上,以彰显对这件传世名作的所属权。
冯子振、宋濂题诗
审美价值和历史价值兼具的《游春图》,在明清时期备受文人雅士推崇。嘉靖朝内阁首辅严嵩,江南富豪“韩朝延”,清初扬州盐商安岐,先后以重金收藏过此画,争相观阅作品的文人士夫更是不胜枚举。
乾隆皇帝更是不忘将此作收入《石渠宝笈》之中,在画面题诗,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乾隆题诗
咫尺之作的千里之势
《游春图》何故受到如此垂青?
先说张丑提到的“隋贤”,是指《游春图》传说的作者展子虔。展子虔,渤海(今山东阳信)人。隋文帝时受诏出仕,曾任朝散大夫、帐内都督等职。
展子虔以擅长绘画而著名于画史,唐代著名画史著述《历代名画记》中就曾提及展子虔“触物留情,备皆妙绝。尤善台阁、人马、山川,咫尺千里。”
台阁人马山川之善、咫尺千里之妙,在《游春图》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隐藏于山水之中的台阁人马
画卷本幅纵43厘米,横80.5厘米,相比中国美术中《溪山行旅图》那样的山水大轴,是名副其实的“咫尺”。
《游春图》表现了一队人马家眷,于春日泛舟于山水之间的景象。
一江春水将画面一分为二,左下为近处的坡岸,岸边有二人翘首。
另一侧山坡平缓,却与江对岸的峰峦形成了鲜明对比,处于画面右上的对岸,重峦叠嶂,层层推向远处,消失在广阔的江面。
湖中小舟
《游春图》画卷虽小,然画中重峦叠嶂之气势,与渐行渐远的朦胧感,成就了这件咫尺之作的千里之势。
就在咫尺之间,画家点写人物三三两两,以线条勾勒外形、衣饰,虽无面部表情的刻画,就在三五笔间,人物动态神采便了然于画面,春日游赏的好心情,也被画家呈现得淋漓尽致。这正是是张丑提及的“小人物”。
画中点景的“小人物”
幕后配角到前台主演
而张丑将“画山水”列为此画“十美”之二,则是看重《游春图》在山水画史中无以替代的地位。作为现存最早的传世山水名作,作品反映了山水画以独立画科存在的最早形态。
中国早期山水画,一般作为人物画背景存在,呈现为“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景象,顾恺之《洛神赋》中即是如此。
人比山大,水面甚至小到无法承舟,如此幼稚的画面当中,山水的优美只能让位于主角人物的“高大光环”。
顾恺之《洛神赋》中的人物与山水呈现出怪异的比例
在《游春图》中,山水从幕后配角变成了前台的主演,山水之美成了《游春图》的主要内容,而人物反而变成了山水景色之中的点写之景。山川大而人物小,如此,山水与人物的比例开始趋于正常化。
然而,作品终究是早期山水风貌,仍显稚拙。
比如,以线条表现画面的所有内容,是其重要的特征:无论是人物的衣冠,还是山势的方折,无不是以高古游丝描勾勒而出,线条匀而细挺,笔笔到位,无一失准之处,可见画家功力之深厚。
虽是山水画,但整体手法仍以勾线填色为主
更重要的是,画面以青绿设色表现山色,这是在山水皴法成熟之前,山水颜色的主要表现方法。
青,是指矿物颜色石青,一般施于山尖;绿,则是指矿物颜色石绿,一般用在山腰处,以表现山色青葱;山脚和坡岸则通常以赭石表现土色,三者相合,山色丰富而沉稳。
这种最早源自西域的绘画技法,终究在中国的山水画中大放异彩,而《游春图》可谓青绿山水在卷轴画中的开端。张丑也将这种青绿画法归纳为“大刷色”,列为“十美”之四。
以青和绿为主的颜色,奠定了“青绿山水画”的主色调
《游春图》画风虽如此稚拙,在古人眼中,却又是高古的象征,在崇尚传统的书画史当中,稳稳地占据了“山水之祖”的位置。
自宋元明清以来,无不为收藏界所重视。故有这历朝历代的百般追捧以及开篇张丑的“天下第一卷”之语。
李思训《江帆楼阁图》与《游春图》后1\4段比较
千年沧桑与画史变迁
如此深得历史的厚爱与垂青,也让这件作品在当年一众的“东北货”中脱颖而出,却在此时遇到了它千年以来最大的危机,幸而遇到了又一个贵人——张伯驹。
在民国时期的琉璃厂,张公子的名声也是如雷贯耳。富甲一方,又钟爱书画,使得古董商、鉴赏家们争相与其结交,买卖书画,交流心得。
经历过收藏界鬼蜮伎俩的张伯驹,面对马霁川刁难而开出的800两黄金报价时,也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他只好求助当时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希望故宫出面留住国宝。然而,大战初停,百废待兴,当时捉襟见肘的故宫博物院也无能为力。
张伯驹只得继续四处奔走,不惜典卖家产,妻子潘素将珍藏多年的嫁妆变卖,换成黄金20两。
晚年的张伯驹与潘素
最终,在朋友马保山的居中斡旋下,张伯驹从马霁川的手中以220两港条(当时香港黄金的俗称)分期付款的方式,买回这件稀世珍宝。
张伯驹将倾尽心力保全下来的《游春图》视为珍宝,将自己的居所也改名为“展春园”,并邀请诸多朋友同赏这件劫后余生的传世巨迹。
1952年,《游春图》终于迎来最终回家的时刻。张伯驹将多年倾力收藏的众多传世名迹捐献于故宫博物院。包括令人叹为观止的传世名作——杜牧《张好好诗》、李白《上阳台帖》、陆机《平复帖》等等,说他曾经“捐出了半个故宫”也是不为过的。
李白《上阳台帖》
体量如此庞大,作品如此闻名,惊动了当时的党中央,周总理亲自做出批复,时任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也高度称赞张伯驹是爱国之举。
如今,《游春图》已成为北京故宫博物院镇馆之宝之一,时常会与观众见面,如2015年触发“故宫跑”的石渠宝笈特展,以及2017年青绿山水特展上。
虽然两次展览都被两张宋画抢去了风头,然而它仍然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讲述作品所见证的千年沧桑和画史变迁。
被视为青绿山水巅峰之作的《千里江山图》
有趣的是,当年张伯驹够买《游春图》所欠的黄金,到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天下大变,时过境迁,马霁川已无暇顾及此番旧账,还款的事情也就无疾而终了。
直到1970年,一天张伯驹在北京遇到当初从中斡旋的马保山时,询问当年购画所欠的黄金怎么办。
马保山大笑言:“形势变了,对方完了,我也完了,你也完了,这事全完了。”
言毕,二人相觑大笑。历史就如这般谈笑,也像这《游春图》,千年一瞬,如过眼云烟。
曾经的拥有,到如今也都成了往事,唯有这张画还在,默默记录下这一切,凝聚在画卷的“咫尺千里”之间。
《游春图》卷末赵严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