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录│夕句
去过青山北侧的人可能知道，那里有个流萤谷，盛产一种在夜里发光的草，我们称之为萤草。采药人言，草枯则萤生，腐草可化萤。今天我给大家讲的故事，就是关于草与萤的。
【01】
我是一株夏枯草，在这座药师宫的百草园里，已经活了整整一千年了。
百草园灵气汇集，是个修炼的好地方。天帝见我修为深厚，又有成人之念，便告诉我在惊蛰那天，他将给我安排一场天劫，只要我能顺利渡劫，便可幻化成人。
正因如此，惊蛰那天我从早到晚都吊着胆子，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丢了小命。结果我战战兢兢地挨到了晚上，也并未察觉什么异样。
夜已经深了，药师宫里不时传来笃笃的捣药声，和一个人朗朗的读书声。寂静的穹顶之下，那个人的声音像一口木钟，饱满而富有磁性。我逐渐被他的声音吸引了。
“季夏之月，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我屏住呼吸，凝神细听着，逐渐放松了警惕。
天边有滚滚的雷声传来，我竟毫无察觉。我沉浸在那人温润的嗓音里，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一样会说话呢？
突然“噼啪”一声，一道闪电划过了天际，我吓了一大跳。
我抬眼望去，天空已经浓云密布，一片阴惨惨的灰紫色。
我打了个寒颤，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一道焦雷劈在了我身上。大火点燃了我身边的杂草，火辣辣的灼热感爬上了我的叶，我的筋脉，我感觉我浑身就要被撕裂了。
火势迅速蔓延。我被浓烟和热浪包围，几乎快要窒息。
“百草园着火了，快来人啊！”
我听到有人在叫救火，听声音，好像是刚刚念书那人。
声音越来越近，有人把水倒在我身上。我终于喘上了一口气。
尽管火势有所缓解，可我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感到昏昏沉沉的，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02】
醒来的时候，我感到身体有了异样的变化。我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已经修成了人身。
阳光正好，照在我初生的身体上。我开心地舒展四肢，伸了一个懒腰。
“你瞧，这百草园的药草长得真好。”突然，有个老嬷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回头，发现有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站在我身边。老的一脸悲哀惋惜之色，那年轻的姑娘却不发一言。
“只是可惜了宫上为了抢救园子，把眼睛给烧坏了。”那个老嬷嬷轻轻叹道。
我想起惊蛰那天泼在身上的救命之水，心头一颤——那个人竟为了救我受伤了！
“宫上悬壶济世，待人也是极好的，你跟着他，不吃亏……”那个老嬷嬷继续说道。
“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嫁给一个有眼疾的人！”那个姑娘终于开口了。
眼疾？
我灵光一闪：宫上的病，我可以治！
众所周知，我夏枯草的本事，正是清肝明目。更何况我不是普通的夏枯草，我可是有着千年修为的精灵。只要每日让宫上喝下融以我一部分灵力的汤药，不出七七四十九日，他的病自可痊愈。
可是，怎样才能待在宫上身边，让他喝我的药呢？
我看着那个姑娘，她愁容满面，说话也有些哽咽:
“嬷嬷，本来给他冲喜就够晦气了，难道还要让我服侍一辈子的瞎子不成？”
冲喜？我眼睛一转，突然心生一计。
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和她说道:
“姑娘，我代替你嫁给宫上，可好？”
【03】
窗外锣鼓喧天，一片喜气洋洋。我身着凤冠霞帔，牵着宫上的手进了喜房。
宫上似乎有心事，婚礼全程不发一言，甚至进了洞房，他也没掀开我的红盖头。
我走近他身边，乖巧地坐下。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身上有淡淡的草药香。
真好闻，我暗暗地想。
他突然开口：
“你走吧，我知道你是被逼的。”
他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疲惫和沙哑。
“不，我是自愿的。”我答道。
我确实是自愿的。我素来不喜欢欠人人情，在还没有报完恩之前，我可不能离开他。
“自愿？”他苦笑一声:“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会自愿嫁到我们家？况且，还是借着冲喜这样不好的由头。”
我开始胡诌:“宫上可还记得数年前，城中爆发了一场痨病？小女子全家不幸染疾，是您治好了我们。宫上的恩情，小女子无以为报，便只有以身相许了。”
宫上想了想，说：“我怎不记得有此事？”
“宫上医者仁心，每年被你治好的人成千上万。救我们不过区区一桩小事，您自然是记不清的。”
他似信非信，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跟我在一起，会很苦。”
“我不在意。”我答道:“能留在宫上身边已是万幸，若还能帮宫上分忧解劳，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我素来不喜欢拖累别人。”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疏离:“更何况我如今落下眼疾，姑娘还是另择一处好人家为妙。”
他这是在拒绝我吗？可我必须留在他身边，不然报不了恩呀！
我突然想起他的眼睛是为了抢救百草园里的草药而被烧伤的，那么百草园和药师宫，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我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你落下眼疾后，打理药师宫的事务要比以前难上许多。有人在你身边助你，对你、对药师宫，都是极好的。”
“……”
他果然有些犹豫，抿着唇，迟迟没有说话。
我掀起红盖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宫上。他身材瘦削，眼睛上裹着一条白绫。许是被大火烧伤还未恢复的缘故，在大红色喜服的衬托下，他的面色显得格外的苍白。
我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我可以帮你打理百草园和药师宫。”
他沉吟良久，叹了一口气:
“终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是自愿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夕句。”
“夕句？”他喃喃道:“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你呢？”我问他。
“端木。”
他的嗓音依然清朗而富有磁性，像一口木钟，一声一声地敲在我的心上。
端木，真好听。
【04】
入夜，我用精气熬制了一碗夏枯草汤，送到端木面前。
“夏枯草汤？”他问我。
“嗯，可以清肝明目的。”
他苦笑:“我的眼睛已经被火烧坏了。双目俱眇，何以明目？”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总不能说这不是一碗普通的药汤，里面有一个妖精千年的修为吧？
我只得搪塞道:“我在古书上看到一个偏方，只要每日饮下夏枯草汤，七七四十九日后，你的病便可痊愈。”
“我自小钻研医术，从没听说过有这个偏方。”端木的语气里有微微的疑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况且，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我呵呵地笑着，把药碗放到端木手里。
端木沉默地接过碗，将汤药尽数饮下。然后一脸严肃地和我说:
“夕句，以后别再为我熬这个了。”
“为什么？”
“一来我医者出身，知道我的眼睛已经无药可医;二来后园里的夏枯草本来就不多，应该留给更需要它的病人。”
“后园里的夏枯草多着呢！”我赶忙说:“我今儿大早上去看，园里的夏枯草都已经开出了花，大片大片的淡紫色，正好都可以入药了。”
“哦？”端木有些奇怪:“怎地前日有人和我上报说，药房里的夏枯草已经没剩多少了呢？”
“那是库房的人还没来得及摘药吧！”我想了想，说道:“要不，我每天保证十钱的夏枯草供应给药房，把库存给补足，前提是你每天都得喝我熬的药，可好？”
每天十钱的分量对药房来说绰绰有余。虽然此举会损耗我的部分灵力，但是我修为高深，还是可以勉强挺过七七四十九日的。
然而端木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怎么？十钱还不够吗？”
我看着端木紧蹙的眉，咬了咬牙：“二十钱！这下总够了吧？”
二十钱，这已经是我的底线了。
然而端木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眉头蹙得更深了。
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我生气了:
“你要是还不答应，就自己去糊弄草药园吧！”
“别！”他突然有些激动:“我……这里需要你。”
“那你怎么还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端木突然脸红了，他讷讷地说：
“我是担心你……每天收那么多药，会不会太累了？”
我心头突然一暖。
“唉，都怪我眼睛不好，帮不上什么忙。”端木说到这，懊恼地捶了自己一拳。
“你眼睛一定能好起来的。”我赶忙握住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
他愣了愣，嘴角逐渐上扬，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反握住了我的手，温和地说:
“夕句，谢谢你。”
【05】
我逐渐喜欢上了药师宫里的生活。早起采摘药草，修习药经;入夜遥望星空，静赏满天流萤。日复一日，日子过的平静而幸福。
我想，等端木复明后，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救死扶伤，走遍名山大川，共赏四时美景。
转眼就是第四十八天了。这天夜晚，我扶着端木在百草园里散步。他忽然唤我：
“夕句。”
“嗯？”
“你的名字还真特别。”他笑了笑：“夕句，是夏枯草花的别名吧？”
“宫上深谙药理，果然无所不知。”我笑嘻嘻地回答道。
他微微一笑，很温柔地对我说：“你的名字，很好听。让我想起了之前看到的满园夕句花，一直延伸到天边，像是给天幕也笼上了一层淡紫色的薄纱，别提有多美了。”
他是在夸我吗？我脸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
“只可惜，我现在看不见了。”他叹了口气。
“你很快就看得见了。”我赶忙安慰他：“明日便是第四十九日，你的眼睛就要复明了。”
“你还惦记着那个偏方呀！”端木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我撅起嘴:“那我们打个赌怎样？明天晚上，你一定能看到一片片淡紫色的夕句花的。”
端木听着，忽然就笑了起来:
“要是我能复明，最想看到的，就是夕句了。”
他说着，温柔地抱住了我。
清清浅浅的药香就这么把我包围了起来。我想，等端木的身体好了，我一定要一直一直在待在他身边，永远都不离开。
百草园的门突然被推开，药房里的一个手下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宫上，不好了！”
【06】
城中传来急讯，今日护城河上游爆发了一场瘟疫，病情通过河水迅速蔓延。然而城中大半数人并不知情，他们饮了河水，悉数染病。
端木一夜没休息，将患者们都诊断了一遍。他开了一张药方，然后交给我:
“夕句，快去药房抓药。”
我看到单子上写的夕句花五十两，又惊又急：
“端木，药房里并没有那么多夕句呀！”
“不够就去园里摘吧！你不是说，园里还有很多吗？”
我差点没晕厥过去——那么多夕句花，你这可是要毁了我的灵根啊！
我冷汗涔涔，吞吞吐吐地说道:“端木，这可是要摘完所有的药草啊！要是摘完了，药师宫里……药师宫里就看不到夕句花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看花吗？”端木有些生气。
“如果看不到夕句，也不要紧么？”我轻轻地问。
“你今天怎么了？”端木有些莫名其妙：“如果能救下全城人的命，就算那些花都都没了，也是值得的啊！”
“……”我没有说话。
端木见我没反应，一拍脑门，有些抱歉地说：“夕句，我不是在说你。”
“我知道。”我轻轻地说：“我这就去抓药。”
我转过身去，泪水扑扑簌簌地滑落下来。刚刚成型的心脏剧烈地抽痛了起来，那么苦，那么疼。
【07】
人们的病情渐渐稳定了下来，我也已经精疲力竭。
入夜，我熬了最后一碗夏枯草汤，送到端木面前。
“端木，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快喝下吧！”
“好。”
端木说着，接过我递过来的药汤。
这药里有我最后的一丝元气。等端木饮下它，我便会烟消云散，而端木也将重见光明。
我留恋地靠在端木身上。他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和着他暖暖的体温，一丝一缕地浸入了我的呼吸。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一辈子溺在这样的气息里，永远不要出来。
“端木，还记得我们昨晚打的赌吗？”我问他。
“当然。”
“是我输了。”我轻轻叹了口气：“夕句花已经没有了，所以，你今晚也看不见夕句了。”
他抱紧我:
“端木的心里，自有一个夕句。”
他说着，便将药汤一饮而尽。
我把手放到他的胸口，他的心一跳一跳的，那是人才有的、旺盛的生命的气息;是我这一生，一直渴望拥有的气息。
我的身体在慢慢地枯萎，尘世里的记忆逐渐随着我的身体散作烟尘。有灼热的泪滴洒在我脸上，逐渐把我的身体融化。在淡紫色的夏夜里，我变成了一点一点盈盈闪烁的微光，消失在微醺的晚风中。
最后的记忆，是初见端木时，他朗声念的腐草为萤。古人撰写《礼记》的时候说，每到夏末，腐朽的草木便可以化身为萤火虫，完成生命的交替重生。
草叶在溽暑中死去，萤火自朽叶里腾飞。这便是腐草为萤的由来。
我想，若能以这样的方式进入生命的轮回，也是极好的。至少，我能照亮夜归人的眼睛。
【08】
我苏醒的时候，周身已是黑沉沉的夜了。
我扑腾着翅膀，掠过身旁的水泽，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一团盈盈的光，和周围的黑暗格格不入。那么小，那么弱，在浓黑的夜幕下，显得无助而孤独。
我是谁？我怎么了？
夜晚的凉风一阵阵地吹过，我感到彻骨的清寒。
我茫然无措地继续向前飞着，突然撞上了一个人。
我有些眩晕，不由自主地坠落下去。
那个人伸出手掌，轻轻地托住了我。他的眼里，有我身上反射出的微光。
夕句，是你吗？他喃喃地问。
夕句？好熟悉的名字。
我不由自主地凑近他，他身上，有清清浅浅的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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