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师
袁老师高高的个子,身板挺直,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给人一种很有威严的感觉。他是我们那个小学的运动健将。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我们都能从学校唯一的篮球架下看到袁老师矫健的身影。那个时候,我们学校的学生没有不认识袁老师的。当然,袁老师并不认识我们。
有一年暑假,我们几个邻家的孩子背着草篓经过校园,看到学校的黑板报上公布了一连串各年级各班级好学生名单。小文指着黑板对我说,你的名字也在上面呢!我一看,还真是!心里不免暗暗高兴,表面上却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有什么稀奇?”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竟然神差鬼使地走上前去,踮起脚尖,伸手想把自己的名字擦掉。个子矮,够不着,擦了两下没怎么擦干净。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干什么?”我一惊,连忙缩回手,看到那个学生们都很害怕的袁老师,怒目注视着我。吓得我赶紧低下头,嚅嗫着说:“我……我擦的是我自己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谁给你的权利?我看你骄傲的不轻呢!学校的表扬都不当回事,你有什么了不起?哪天你要是到我手里,我叫你好看!”
就这样,我和袁老师算是认识了。
没过几天,新学期开学了,我升了五年级,是毕业班了。语文老师正是袁老师,还兼我们班主任。我心想这下毁了,要倒霉了!胆颤心惊地过了好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不知是袁老师不跟我们小孩子计较,或者他干脆把那件事忘了。总之,我看他看我的样子,就像我不存在一样!于是我慢慢地放下心来,同时未免感到小小的失落。
不久,“学习小靳庄”活动进入了高潮。学校要组织一个故事会,每个班级都要出一个人上台讲故事,各班级都铆足劲准备。我们班许多生性格活泼的学生跃跃欲试,袁老师却直接找到我说:“你准备吧。”临到故事会的那天,每个班级上台的人都讲得绘声绘色,台下掌声笑声一片。轮到我的时候,我站在台上,头脑中一片空白,像背书一样把从一本“评法批儒”的书上看来的“曹操杀孔融”的故事背了一遍。讲完了忘了下台,干站在那里。台下哄堂大笑,我才反应过来,通红着脸走下来,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我深感辜负了袁老师的希望,辜负了同学们的希望!我等着挨老师和同学们的批评。可是班会上袁老师根本不提这事,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我一点都猜不透袁老师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是一个缺少幽默感的人,原本就自卑的我更加寡言少语。想想也是啊,“四类分子”子女、几年前红小兵都当不上、从没有戴过红领巾的我哪来幽默感呢?
临到要毕业了,袁老师把我带到他的住处,说:“你字写的不错,帮我把同学们的毕业证书填填吧。”我看了一下袁老师住的地方,约莫两三个八仙桌大小,地面坑坑洼洼的,土墙往下直掉泥灰,一张小凉床,一张桌子,还有张长板凳。我坐下来写,他自己就站着,在小屋里踱步,有一句没一句的问了一些我家里情况,然后就是沉默。忽然问我:“你小学毕业后怎么办啊?想不想上初中啊?”我说:“无所谓的,家里有好多事要我做呢。”袁老师愣了一下,叹口气说:“你这么大点人能做什么呀?”说完不再作声。
暑假当中我们继续割草挑菜,经过学校的时候也朝黑板报上张张,看看什么时候公布上初中的名单。那时上学靠推荐,要根正苗红。我的哥哥姐姐中除了老大文革前读了卫校,其余几个因为父亲所谓历史问题都只有小学毕业,我想我也差不多吧。读不读书的又能怎样?我那时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猪圈里那头半大的黑猪!等到名单正式公布的时候,居然有我的名字!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有你,你就去念吧。”于是我开学后就在原来读书的小学上了初中,那时候叫“帽中”,意思是小学头上戴了初中的帽子。
一开学我就去找袁老师,因为我想起了他说的那句“你这么大点人能做什么呀”的话来,我告诉他,我要等初中上完再回家割草挑菜。袁老师听了我的话,点点头说:“好好念吧!”就不再说什么。
渐渐地我又熟悉了新的老师、新的同学,可是心里老是有一种想找袁老师说说话的冲动。真的遇到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喊一声“袁老师”,袁老师也就鼻子里“嗯”一声,算是答应了。
时间就这样流淌着。初中毕业的时候,又恢复了考试入学的制度,我考上了本乡高中,两年后又考上了师范学院。那时候,大学录取率很低,所以考上大学算是一件很轰动的事。我自己倒是不觉怎么着,可是碰到的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夸张,叫人很不自在。母亲说:“你考上大学多亏了老师呢!”我心想,这许多年真要感谢老师,他们从不歧视一个“四类分子”子女。袁老师当然也是。大学开学前我去小学找他。看门的张大爷看到我,竖起大拇指说:“小子,不简单,考上大学啦,你来找谁啊?”我说找袁老师,张大爷说:他已经调回他自己老家的大队小学了。我问:“为什么呀?袁老师的教学水平很高的呀?”大爷说:“现在分田到户了,袁老师家有十来亩地,孩子又多,家属身体又不好,他回去是为了照顾一下家庭。”那时候又没有电话,也用不起自行车,想着离袁老师家有十多里路,又想着自己虽然将要上大学,可是手无分文,犹豫着去还是不去?大爷看我犹犹豫豫的,对我说:“小子,你可要好好感谢袁老师啊,没有他哪有你的今天啊?”我一听大爷话里有话,忙问“为什么呀?”大爷非常惊讶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吗?当年如果不是袁老师,你连初中都上不了,还上什么大学?”
原来,我小学毕业那年,大队组织了五人推荐小组,分别是大队书记、贫下中农协会主任、小学校长、加上两个五年级班主任。开会讨论之前,我的名字已经被从升学名单中划掉了。会上袁老师力主把我拉进来,甚至说“这样的学生,要不给上初中,学校还有什么办头?”弄得书记很不开心。另一个班的班主任小心地圆场,大概是说该生出身不好,是不是可以教育好呢之类的话。校长呢,首先是狠狠的批评了袁老师,责成袁老师检讨,然后又向书记保证,一定能把出身不好的孩子教育好等。袁老师表态说:“给他上初中我就检讨!”大队书记和贫协主任商量了一下,也觉得不给上理由不够充分,就这样我又被塞进了上初中的学生名单。
我真的不知道这段故事。
我想我要好好念书,将来参加工作,有了经济收入,好好报答袁老师。
师范毕业,当了老师,有了工资收入,可以体面地拜望老师了。一来表达感谢之情,二来多年没见,真的很想呢!那时候我们每月工资只有几十块钱,而一辆自行车都要一百几十块,买不起,又不想向家里伸手,来回就步行吧。买了点礼品,选择一个周末出发,经过小学门口,张大爷还在,向大爷说了自己的想法,不料大爷一拍大腿:“嗨,迟了,袁老师死了!”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两眼发懵,怎么会呢?那么壮硕的袁老师,怎么会呢?
大爷说:袁老师得的是肝病,教学又辛苦,家务活又重,经济又困难,生了病以后又没好好看,硬撑着,终于不治。
按照大爷的指点,沿路又问了不少人,我跑了十多里路,终于找到了一块荒草地,有许多坟茔,其中一座是袁老师的。我呆呆地站在坟前。天很蓝,云彩互相追逐着飞奔,旁边的杨树在风中沙沙地响,坟上的青草随风一起一伏……礼品成了祭品,摆上坟头。千言万语,当年没有说,咬咬牙,现在也不再说!磕几个头,转身再看一眼:此生我也许不会再回头;此生,这座坟茔上的青草将永远长在我的心头!
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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