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芳丨年轻时离家出走的老爸回来了
一
最近很烦,就像此刻,我纠结于今晚该吃点啥?
还有十分钟就可以下班了。今晚不回家吃饭,该给老婆菊子说一声。想到菊子,心底安宁而温暖。
微信上,菊子建议我,去吃大市场那家老麻抄手,要二两抄手,再要一碗菜叶汤。嗯,不错,老麻抄手,美味又实惠。
不想回家,皆因老爸的归来。
二
我的老爸,就像一朵云。他的归来,像当年他的离家一样,突然,神秘,毫无征兆。
老爸离家那年,我五岁,姐姐八岁。
老爸是跟邻居那个寡妇走的,那个女人,比老爸大六岁。跟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寡妇的两个儿子。
老爸走后,老妈几乎从不提起老爸。
日子当然过得艰难。家里地里,老妈像个陀螺,总没停下的时候。小时候,我和姐姐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跟老妈去赶集。赶集,可以看稀奇,还可以得到几颗水果糖或一把炒花生。老妈总那么忙,带我们赶集的时候,现在想来,也许就一两回吧。
小时候,经常有孩子笑着说,你爸不要你们啦!你就是个没爸的娃儿!那时,我总忍不住要哭。找母亲,母亲说,你有爸呢,你爸去远方挣大钱去了!于是我转回去找那些小孩,骄傲地说,我老爸出远门挣大钱去了,等我老爸挣大钱回来,给我买大锅盔,气死你们!这样的话,换来的是更多的嘲笑声。
三
我姐姐十八岁就嫁人了,嫁给了镇上修鞋的哑巴。
哑巴很小就没了父母,在胡同口的大核桃树下摆摊修鞋。哑巴爱笑,口袋里常装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修鞋的带了孩子的,哑巴就送一颗两颗水果糖给孩子。哑巴经常被小孩包围,那些小孩,很多都得到过哑巴的水果糖。哑巴的大茶缸需要加水了,就有大点的孩子端了去加;哑巴需要人跑腿了,就有孩子争着去跑。
哑巴鞋子修补的好,不欺生,收费便宜,生意蛮好。哑巴在镇上有套四合院,祖传下来的,收拾的很利落。
很多人都说,哑巴一表人才,可惜了。
我姐姐小学毕业就帮老妈干活了。人长得好看,说媒的也多。姐姐嫁给哑巴,是老妈的主意。老妈私底下说,我成绩好,哑巴可以帮我出学费。
老妈经常说,不能靠老舅了,长期接济我们,人家也有一家人呢!老妈还说,我可不想欠别人什么,欠了要还,要不,一辈子都不心安。至于欠老舅的怎么还,老妈一直没想明白。
四
姐姐嫁给哑巴,我是反对的,倒是姐姐,似乎并没反对的意思。
姐姐和哑巴生了对龙凤胎,哑巴笑得合不拢嘴。
姐姐婚后,我放假经常去哑巴的四合院玩。
哑巴所在的小镇,四条街道,围成一个井字,不宽。青石板的街道,风吹雨打里,静默如老去的岁月。街沿下,流水穿镇而过,水里有大石头,可站人。街道两边,遍布垂杨柳。一条小河,守在小镇身后,缓缓流淌。小镇上的房子都差不多,一条长长的过道穿进去,青砖瓦房,四合院,一般都有小天井。院角,一口钢管井,一棵大树,树下围一圈青石。院里种些蔬菜,院角种些花草。
哑巴家里的小天井,几乎就是姐姐的舞台。
姐姐做饭,哑巴会帮忙打下手。吃饭,哑巴会帮姐姐夹菜。哑巴在家里什么家务都抢着干。姐姐有时哄不好龙凤胎,就会抬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哑巴往往会哇哇大叫着,一把夺过姐姐手上的孩子,自己抱着,去一边慢慢哄着去了。姐姐低头楞片刻,马上就笑了,脸红红的。晚饭后,哑巴会带着一家子到河边散步。姐姐脸上是经常带笑的,脸色倒比在家还好。哑巴早上出门前,姐姐总会为他泡上一大缸老鹰茶。
哑巴年轻的时候,生意还好。等到龙凤胎上了初中,生意却一落千丈。那时,专业的擦鞋都开成连锁店了。擦鞋店里,不仅有专业的擦鞋,还有专业的保养和水洗。哑巴的小摊鲜有人去了。除了一些农村的老年人,年轻人几乎都不修鞋了。
龙凤胎的开销越来越大,姐姐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不知何时,小镇上出现了很多外地人,开车的、骑车的、徒步的,还有带着帐篷晚上露营的。小镇似乎被从沉睡中吵醒了。
在我的建议下,哑巴和姐姐卖起了烧烤。白天,姐姐卖一上午麻辣烫,下午准备食材,晚上卖烧烤。姐姐做的饭特好吃,这下,终于派上了用途。烧烤摊生意很好。
哑巴不再当鞋匠,跟姐姐卖起了烧烤。
我总觉有点亏欠姐姐。我后来问过姐姐,过得怎么样?姐姐一笑,眼里水盈盈的。
五
我读大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走着。这条路,虽然有时走的并不顺畅,就像湿滑的路面,总得让人趔趄几下,但总体是一直都在看得见的轨道上走着。
老妈这几十年,其实也有机会再找一个的。老妈小巧玲珑,五官精致,怎么晒也晒不黑。老妈能干,泼辣,把家,这样的女人,在村里,真是个香饽饽。老妈年轻的时候,本村的其他村的,确实也有过一些叔叔,来接近老妈。
农村男人,示好,一般都是帮忙干活。老妈不拒绝,和人一起干活。逢重活,家里也做好吃的,经常是回锅肉,肉都要吃肥一些的。活干完,老妈会代表老爸说一些感谢话,很好听。那话意思是说,大兄弟啊,俺在外地,不能回家干活,就谢谢大兄弟帮忙了啊!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外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回来就不会再麻烦大兄弟了。这话一说,大兄弟会搞得很不好意思。临走,老妈会送一些特产,那些大兄弟往往不会要。
几十年过去,外地的人依然在外地。老妈一个人在乡下呆着,怎么说也不进城。老妈说,我一个人,在乡下住着,抬头低头都是熟人,要进了城,谁都不认识,说话的都没一个。再说了,我还能干活,种点蔬菜,养些鸡鸭,你们要吃就回来拿,多好呢!
城里,乡下,就像一条线牵着,动一下就让人心底酸一下。
遇到征地拆迁,老妈拿了钱,不得不跟我住在一起。那笔钱,说来惭愧,刚好够我买房的首付。
老妈住进城里时,我儿子上小学五年级。老妈天天买菜做饭,接孩子,下午打打小麻将,晚上跳跳广场舞,时间似乎也过得挺充实的。
六
我儿子刚刚考上高中,老爸却回来了。
我不知怎样去面对老爸。
老爸和老妈,还能走到一起吗?我和菊子都很茫然。
七
老爸刚回来那段日子,老妈对老爸充满了愤恨。几乎每次晚饭时间,老妈都会数落老爸很久很久。生活中曾经的点点滴滴,回忆起来总像在开诉苦大会,老妈每次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老妈的结束语经常是,哦,你现在老了,浑身是毛病,人家嫌弃你了,你终于想到自己有家了?这么多年,这个家你一点不顾,跑去帮人家养儿子,现在老了,咋就没人养你呢?你倒好,年轻时帮人养孩子,老了,提着十根凉豇豆(注:十根指头,喻两手空空)回来了?老爸低着头,不说话,随老妈的独角戏每晚上演一回。有时菊子会劝几句,轻言细语的,阻止不了老妈一路往前的汹汹气势。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低头赶紧吃饭,吃了撤退。
庆幸的是,儿子在住校。
一家人,晚饭时间才能在一起,在一起,就像一脚踏进了雷区。
老爸和老妈,最好不见面。不过,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八
出事那天,和平常似乎没什么不同。
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雨。我关窗时,接到老妈电话。老妈电话里哇哇大哭,话都说不清楚,我断断续续听到打牌,煤气,你爸……我大声喊着,老妈,你不要说话了,听我的指挥!赶紧的,关掉煤气,打开门窗,把老爸拖到门外面,其他事不要管。我一边往家赶,一边叫了120。
原来老妈出外打牌,发现没带钱,回家闻到很浓的煤气。进门,看到老爸倒在客厅里,脸色煞白,昏迷不醒。老妈吓坏了,赶紧给我打电话。
还好,老爸活过来了。老爸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在医院,我才发现,老爸身体小毛病那么多。
那几天,我在医院陪伴老爸的时间比较多。想了很久,我给老爸讲了朝闻夕死的故事。我说,老爸啊,你看周处这个大坏蛋,都坏到被老百姓诅咒,为他的死拍手称快的地步了,可人家最后改正了,不也成了英雄吗?老爸,你本质上是个好人,当然当然,只是年轻的时候走了弯路。老祖宗都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过,能改就好。老爸,你看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老妈怪孤单的,你回来得正好呢!经常陪陪老妈,两个人开开心心的,多好。
老爸低着头说,这么多年,一直感觉对不起你妈,回来也早就做了思想准备,随便她怎么骂吧,不还嘴,忍受着。内心里,我还是想和家人在一起。这人啊,真是奇怪的东西,和哪些人在一起心底踏实,几乎是天定的。年轻时,啥都不懂,做了那么多荒唐的事情,也把你妈伤了,现在老了,才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帮人供大了俩儿子,老了,被人嫌弃,我,我后悔啊!从跟着那个女人开始,我每个月都偷偷存点钱。三十七年了,这笔钱,算算,有十五万了。这笔钱,就算是给你妈的赎金吧!我说,老爸,这钱,还是你留着吧,我们暂时还能过,不能过再说吧。老爸握住我的手,泪水流满脸。那一刻,我感觉老爸,就像一个脆弱的孩子。
老爸住院,老妈扭捏着,也来照顾。我和菊子商量了,主动承揽责任。我们说,造成老爸这次自杀的原因很多,主要怪我们当儿子儿媳的,没有好好照顾老人家。造成家里冷暴力的责任在我们,今后,我们一定会把老爸照顾好,一家人在一起是缘分呢!是缘分就要好好珍惜。
老爸出院,老妈倒是沉默了很多。
九
儿子放假回来,我带了儿子,去湿地公园溜达了一会。
回到家,儿子说,奶奶,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得,朝闻夕死的故事再次开讲。老妈笑着拍了儿子一巴掌,你这个坏小子,教训你奶奶呢!
老妈过生日,我们瞒着她,在饭店订了饭。老妈唠叨着,一副舍不得钱的样子,脸上倒是挂满了笑。分蛋糕时,老爸把卡送给了老妈。老爸很动情地说,这么多年,真是对不起你,我现在回来了,我们在一起重新好好过吧。老妈一下子哭的稀里哗啦。我们赶紧劝解,儿子说,奶奶,你看你一下子变富翁了,还哭啥哩?老妈打了儿子一下,这么点钱,算啥富翁呢?说了就笑了。
老妈那次生日后,再也不骂人了。两个人一起买买菜,做做家务,说说话,一年的时光也就过了。
老爸老妈,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他们健健康康的,一路走下去。
所谓时光静好,也许,大抵如此吧。
……
以上,其实,都是幻想,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十
事实上,我老爸去了姐姐家,天天帮姐姐和哑巴卖烧烤,听说过得还算充实。我老妈跟我,一切行走在原来的轨道里。
秋意渐浓,地上的叶子多了起来。走在落叶里,伤感偶尔会像一条小虫子,爬上我的心底,停留片刻,很快又爬走了。
生活,还得继续。
作 者 简 介
王利芳,笔名“楚歌”,公务员,现就职于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商务局。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作协会员,文章散见于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