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身世的冷雨和人情的微温

黛玉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多愁善感和言辞犀利，以至于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她还有别的特点。很多人因为对她的偏见太深，根本不愿意去了解她的一切，更不要说去理解她。这里继续梳理四十五回及以后的黛玉言行。

◎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030)

第四十五回薛宝钗探望病中的林黛玉，二人互诉衷肠。林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

“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

“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这之后宝钗允诺自己在这里一日就跟黛玉相伴一日，可以帮她解一些烦难。并且答应给她送燕窝。我在约略十年前遇见过一位名梦的河南姑娘，她很喜欢《红楼梦》。那个时候我可能只读了三遍左右，她已经读了七遍。而且我们对于没有通读的局部阅读没有计算。她当时跟我说:“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为黛玉一大哭。”

我的理解是黛玉卸下了对宝钗的防备，既有愧悔又更添悲凄。当然我至今仍不是十分理解她的真正想法。我们也很难像少女时代秉烛深谈到凌晨三点钟。我现在很怀念那个时候的友情，哪怕注定只是人生中天光云影的一段。

分析030:

这里揭开来黛玉素日小心谨慎的冰山一角。凤姐儿、宝玉是正经主子，被疼爱尚且有很多人虎视眈眈。黛玉这是客居于此，岂敢多事?黛玉的一段话不仅展现了她步步小心，时时在意的原因，也展现了她作为一个多心的人好的一面。那便是做人很自觉，不会等到别人来作践才自己存些体统。

而是在事先就做好不被嫌弃的各方面预防工作。所以她在行为上是比较省事的，她对自己声誉清操有一种维护和修持的自觉。她不允许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不知进退的样子。

◎  最难风雨故人来(031)

晚上下起了秋雨，黛玉知道宝钗不能来，心里不免感伤。于是创作了《秋窗风雨夕》。写完诗打算就寝，却有人报“宝二爷来了。”宝玉关切地问候了病情，又诉说一番斗笠蓑衣的事情。

临行黛玉担心宝玉滑倒，就取出玻璃绣球灯给他。宝玉自称也有一个，怕失脚滑倒打破了。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个'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宝玉去后蘅芜苑的婆子给黛玉送燕窝，黛玉邀她坐了吃茶。又赏她几百钱打酒吃。须臾，那个婆子去了，黛玉感念宝钗的同时又羡慕她有母亲和哥哥，而自己孤身一人。想到宝玉跟自己虽然和睦，但以后的事又不可能由个人意愿来达成。因而辗转到四更才渐渐睡去。

分析031:

这里的《红楼梦》已经进入大环境中的秋天。万物凋零，秋阴脉脉。黛玉不再花心思去戒备宝钗，也不用跟宝玉互相试探中彼此伤害。但婚姻由父母做主、个人不能置喙的时代背景中，黛玉纵然跟宝玉情投意合也不能自定婚姻。而即便婚姻有望，自己飘零憔悴的身体也似乎不堪秋风秋雨的摧残。

因而大背景仍然是父母双亡，兄弟姊妹全无的孤独无依。纵有知己，总会风流云散。今日的些许温暖更反衬出室外风雨的入骨清寒。忧愁和伤感让她难以入眠。她在伤春之作《葬花吟》中写道:“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大学时代室友曾经把这几句诗写在寝室门后面，彼时我也很喜欢《红楼梦》，见她把它们单独写出来，深感这几句很有艺术感染力，与少女的感伤十分相契。要知道曹雪芹是一位成年男作家，竟能模拟少女心事如此酷肖，真是难得。

今天因为一场瓢泼大雨，被阻在一个地方。此刻刚好体会黛玉秋雨绵绵中的清冷心境。她在人际关系上体会的微温不足以暖热让自己身世零落的冷雨瓢泼。

不过她努力地将一腔深情诉诸笔端，用凄美的文字记录着自己的孤怀遗恨。这样，她的伤心也就有了普遍的意义，可以安慰同样心境的异代知音。哪怕这些对于她本人没有任何好处，徒然损耗体力和心血。但那泣血的文字分明写着她生命的意义:我感受着，所以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