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宪权丨温风倏至小暑开
太阳还没出来,燥热的风便从窗外蜂拥而来,当热烈的吻把眼睛唤醒的时候,还不曾知道是小暑候在门外,我拉开门,小暑便璨然一笑走了进来。
太阳匆匆地爬上天空,笑盈盈的炫耀着它炫目的光芒。阳台上半开的小黄花忘了绽放的姿势,定在那里,兀自发着呆,窗外那一丛紫红色的喇叭花,懒洋洋的低着头,忘记了歌唱。
强光暴晒近头伏,暑气升腾爽感无。虽然不到最热的时候,但热天已经实实在在地来了。《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对小暑有这样的记载:“六月节……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月初为小,月中为大,今则热气犹小也。”
我国古代将小暑分为三候:“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小暑时节大地上便不再有一丝凉风,所有的风中都带着热浪;《诗经·七月》中有描述蟋蟀的字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文中所说的八月即是农历的六月,即小暑节气的时候,由于炎热,蟋蟀离开了田野,到庭院的墙角下以避暑热;在这一节气中,老鹰因地面气温太高而在清凉的高空中活动。
小暑走进乡村的时候,许许多多的动物、植物都走进了热情的拥抱里,去赴一场无须预告的盛夏之约。
走出蜗居的小屋,走进一个热闹的世界,让人不由得想到生如夏花一词。虽然说小暑是小热,大暑是大热,天气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但夏天完全来到了。此时,葵花、木槿、荷花、喇叭花、凌霄等等,很热烈地开着,在浓烈的阳光下,她们的花色很鲜艳,花香也很直,冲冲的,像是看不到泉眼的水流,一波一波的,直扑人的脸,不过一天下来,花瓣就萎缩了,如同奢侈而不知珍惜的青春。
小暑时节,菜园子的热闹就再也关不住了。黄瓜架上的花吹着嘹亮的喇叭,招引陶醉于喇叭音韵的蜜蜂们接踵而至。此时的黄瓜花,似清秀的邻家小妹,让人不由得想起《乐府诗集·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义气重,遂得结金兰。”用一句“碧玉小家女”比喻黄瓜花,最恰当不过了。黄花,绿叶,交替着,跟着藤蔓一起缠绵。豆角架上的紫花,在层层的三叶片下,劲头十足地喊着心照不宣的号子,把蕊心的孕育拉成沉甸甸的豆角嘟噜。茄子秧知道季节的金贵,唯恐辜负了季节的盛情,把开花结果的枝扩杈再扩杈,生命不息,扩杈不止,枝枝有花开,枝枝有果挂;南瓜花好看到精致的程度,纯正的明黄盏子,吐着长长的丝蕊,象卷舒自如的灵舌;西红柿的花开得简洁,绿底托儿,向后背着的明黄瓣儿中间噘出一柱稍胖的黄蕊。那底托儿忠诚,忠诚到柿子红透下秧不掰都不肯下来;朝天椒在一边观望着,不张扬,不抢尖,小小的花默默地开,淡淡的香悄悄地散。那默默的花开后,那淡淡的花香后,就有一个接一个的小螺号高高地举起来。那向上的姿势,过些时日,就会吹出火红火红的色彩来……生如夏花一词,读着听着想着就很,有种又让人说不出的意境。
黄瓜、丝瓜、茄子、南瓜、西红柿、辣椒等蔬菜,开花结果,一喷儿又一喷儿的。“喷儿”是农家的口语,也就是一茬又一茬的意思,用来表达蔬菜的成长实在形象不过了。菜园子里的菜,隔两天就一篮子,自家吃不完,就左邻右舍的互送,“吃吧,自己地里长的。”透着一种浓浓的乡情。
小暑走进乡村的时候,喜欢暑气缭绕的蝉,急不可待地从泥土里钻出来。它们是知了的幼虫,向上、飞翔、歌唱,是它们共同的追求和梦想。为了追求和梦想,哪怕是再短暂的辉煌,它们在泥土里苦苦历练,经过上千个日子的黑暗中探索,蝉终于走了出来,长久压抑的蝉伸伸腿,望望天,就顺着树干往上爬,缓慢地爬到了杨树、柳树、杏树、梨树或其他什么树的半腰,经历一个凤凰涅槃式的金蝉脱壳后,留下知了猴,变成了有翅膀的知了。这是一次从地狱到天堂的蜕变,这是一次从黑暗到光明的迁徙。短短几个小时后,初出壳的知了由嫩白逐渐变黑。第二天早晨,迎着初升的朝阳,几声简短的亮嗓后,就加入了“知了”、“知了”的群体演唱会,嘹亮地唱响了城镇乡村的主旋律。
在我居住的乡下,蝉的叫法是不同的,蝉从土里钻出来,没有脱壳前,叫蝉;蝉脱掉的壳叫知了猴;蝉脱了壳以后才叫知了。我不知道对与错,村民们就这么称呼着。在小暑时节,一听到知了的叫声,那种炸金蝉或烤知了、烧知了的味道,就会在记忆中飘香。小时候时候生活困难,吃炸蝉或是烧知了可以说是带荤腥的美味佳肴。蝉从泥土里钻出来爬上树,最终蜕变成知了唱起来,必须时时提防淘气娃儿们这一关。白天晌午的时候,三五个孩子一伙儿,到村外的果树林里去捂耐不住高空炎热悄悄退到树干上的知了,或者用自制的知了弓射高处枝上的知了;天落黑以后,小伙伴们则拿上手电筒,提着罐头瓶,在一棵棵大树下,去寻找刚刚钻出泥土的蝉。天气干旱的时候,不会有多少蝉从土地里钻出来,也摸不到多少蝉;因此,几个孩子一合计,就捉知了。虽然知了在高高的树上,但晚上捉知了,比白天容易得多,我们在树林里点起一小堆儿麦秸火,几个人抱着周边树木的树干一晃,受了惊吓的知了就飞了起来,他们义无反顾地奔向火堆,投向光明。随时就能捉到很多知了。虽然当时饱了口福,但今天想来,觉得有些残酷,更为他们追求光明的执著而感动。现在想想,忽然觉得,在树林里用火引诱抓知了是一种罪过。
小暑的声息越来越浓的时候,初伏也悄然而至了。这时节,强劲的知了鸣叫声把小暑带给乡村的热情一次次升温。知了鸣叫声一波又一波,庄稼地里有,树林深处更有。尤其是柳树、杨树、榆树上,知了的鸣叫分不清层次,顺着声音仰望细寻,像是哪儿都有,可是哪儿又都找不到。不一会儿,知了们似乎觉察了危险性,合唱渐弱,三只,两只,一只,最后戛然而止。一片静寂中,扑棱一声,一串树叶抖动,一只知了飞走,在人脸上落了几点凉……
蝉鸣叫停了风,阳光烧伤了大地的肌肤。人们突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热”。俗话讲,“小暑大暑,淹死老鼠”。“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那是说,如果在“三伏”内不缺雨水,那么,是年肯定就是丰收之年了,人们来年就肯定不会饿肚子。但在中原一带,常常会出现卡脖子伏旱。到了伏天,持续的干旱使地里的庄稼与野草都蔫头耷脑的,让人觉得它们不但不生长,反而像在萎缩。就连特别耐干旱的高粱叶子也打起了卷儿,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特别是晌午的时候,烈日当头如火焰般燃烧,刺眼的阳光灼烤着万物,大地上蒸腾着令人窒闷的热浪;蝉在树枝上让人心烦地狂噪,狗伸着长舌在树阴下喘气,公鸡母鸡们躲在墙角下的阴影处张嘴喘息,就连懒猪们也忍受不了燥热,跑到村中的稀泥塘里浸泡降温去了。这个时候,古老的乡村似乎脱去了所有的伪装,忘却了所有的羞涩。男人们干脆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脚丫子,还不断地用脏兮兮的毛巾揩着不断冒出的热汗。女人们穿着最少、最单薄的夏衣,摇着芭蕉扇坐在院子的过道里乘凉;他们不由得抬头仰望天空,企盼着天上能风起云涌,快降甘霖;可天空始终瓦蓝瓦蓝,不是风尘不动,就是飘着几块棉絮般的旱云,没有一丁点儿有雨的迹象。
火红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古代的人们曾在期待和无奈中熬着,因此也产生了很多美丽的传说。“六月六”相传是龙宫晒龙袍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差不多是在小暑的前夕,为一年中气温最高,日照时间最长,阳关辐射最强的日子,所以家家户户多会不约而同的选择这一天“晒伏”,就是把存放在箱柜里的衣服晾到外面接受阳光的暴晒,以去潮,去湿,防霉防蛀。
民间还有“六月六”把百索子撂上屋的传说。相传传天上的牛郎星和织女星被银河分割在两岸,一年中只有“七月七”这一天可以相会。但在他们中间却横阻着一条银河,又没有渡船,怎么办呢?所以六月六这一天,天下的儿童多要将端午节戴在手上的“百索子”撂上屋让喜鹊衔去,在银河上架起一座像彩虹一样美丽的桥,以便牛郎和织女相会。
岁月流逝,什么六月六是大禹生日、太阳生日、崔真君诞辰的传说,都显得遥远而陌生,什么“姑姑节”、“晒书节”也已不为人们所理睬,起源于开封并流行了数百年的“天贶节”,连开封人知道它的怕也不多了。目前,流行于中原一带的只剩下“六月六,看谷秀”这一句话和“六月六,吃炒面”这码子事了。“看谷秀”表明人们盼望丰收,而“吃炒面”的习俗可以说是依然流传于乡间的一种怀旧了。
农历六月初六,新麦收获不久,把用新麦磨成的白面放在锅里炒熟了,就叫“炒面”,简单而易行,吃时加开水搅拌就可以了。或稀或稠、或甜(加糖)或咸(加盐),悉听尊便,没有开水的时候,干吞几口,照样可以充饥,炒面在过去的年代里,确实是个好东西。但为什么六月六吃炒面?有没有什么来由?曾经询问过一些被称作故事篓子的乡间老人,也查阅不少资料,都没有找到合理和满意的答案来,好像也没听说外地有六月六吃炒面的习俗,因为这是中原一带黄河子民的又一项创造。为什么?后来我明白了,原来这是饱经战乱及黄河水患等灾难之后,先民们积累下来的一条经验:在过去没有什么炼乳、饼干、方便面的时代,遇上战乱、水灾,外出时带上一袋“炒面”,吃起来非常方便,经济实惠。现代许多年轻人怕是不稀罕什么“炒面”,更不会明白为什么要吃“炒面”,更别说小暑时节“六月六”的起因和由来,以及那么多的演变过程。这既是现代物质文明的进步,也是历史知识的缺失。
咀嚼着“六月六,看谷秀”的谚语,到田野里走走,与夏至日相比,谷子苗已经完全盖过了脚脖,走进地里,长着绒毛的叶片扫动小腿,痒痒的。她们已经由黄褐色的小苗成为绿油油的庄稼,把原本掩盖她们的麦茬压在了脚下;棉花也有半尺高了,枝枝杈杈的叶窝处有大大小小的蘖,象闭合了翅膀的蝴蝶,静静地伏着;大豆茎干上毛茸茸地爆炸着芽苗;玉蜀黍(玉米)的叶子已经由黄绿变成了墨绿色,旺吱吱地向上长着;红薯的秧拖曳了尺把长,成叶泛着深绿,顶叶叶尖嫩红,晶莹剔透……
梨树上结了簇簇累累的梨,生机盎然的样子,再过两个月,就会由现在的半大,成为拳头大小让人淌口水的甜蜜;枣子也在孕育着,黄豆或花生米大小的青色小枣,还不起眼地藏身在叶子中。葵花蓬蓬勃勃,有含苞欲放的,有半开的,有全开的,半开的满脸嫩黄,全开的籽盘已现,周边饰以将落的花瓣。蜜蜂飞来飞去,蝴蝶上下翩跹,享受着自己的快乐!
小暑的风,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村里村外都难见踪影。小暑的夜,便带着磁性,吸引着村民们走出家门,吸引着农人敞开襟怀,吸引着农家大哥讲理说事。天河照亮的夜幕下,大人们摇着芭蕉扇,聚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或者乡村饭场的大槐树下,讲着远古的轶事,讲着时下的变迁,讲着打工的艰辛,讲着今后的愿景。人们把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扔出去,把一阵阵爽心的笑声带回家。
小暑时节,再次回到乡下,在农村老家院子里的破席上消夏,边看着夜空里繁星眨眼,边打捞着生活中那些浮躁的往事。想想,在二十四个节气中,小暑和大暑、小寒和大寒,像是两对双胞胎,小暑连着大暑、小寒连着大寒,之于人,好像小善连着大善,小恶连着大恶。小欲连着大欲。因为积火成热,积寒成冰。孔子曰: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而双胞胎节气中,暑以暑连,寒以寒继。冷暖之间便是一部春秋史话。我曾经在节气之外追寻,人生的荣华富贵,世间的落花流水,一次次的茫然,才知道我所祈盼的,二十四个节气早已对人有了招引。
小暑,昭示着一个草长莺飞花木葱茏的夏季。这迷茫的温馨的乡间气息,让人沉醉于自然万物的美丽,也让人感叹人生之短如白驹过隙。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何处打捞那些浮躁的往事,唯有梦中书中字中文中。
作 者 简 介
苏宪权,笔名雪野热风,河南滑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乡土文学委员会理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会员,安阳市散文学会理事,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滑县诗词学会会长。《中华风》(北京)杂志编辑,《滑州儒学》执行主编,《滑台文学》诗词编辑。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中国报告文学》、《魅力中国》、《奔流》、《参花》、《中华风》、《当代小说》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有《半树槐香的抚摩》、《郭万增传》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