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小说连载《蜂窝堡》第一卷(26)作者 雪 鹰

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26

曹文俊又回到了吴家祠堂,重新开始了他的教书生活。这首先是他对咨议局那种要死不活看不到曙光的奔波与吁请的失望,对娄知县的专横和排挤的不满。其次是他受了智化方丈的点化,认为自己只有教书的命。曾经,他也抗争,想突破自己的宿命,闯出一片天地,干出一番事业,施展自身的才干,完成内心的夙愿。他觉得自己的确已经尽力了。在同族兄曹文成反复商量之后,他接受了曹文成的建议,以退为进,以静制动,先不管什么咨议局的事,也不再去见什么娄知县,让自己的生活回到原点;而这回到原点并不是向命运低头,向强势低头,而是不与娄知县之流合作。其三,在大洪水至今的这段时间里,由于吴家祠堂塾馆解散,蜂窝堡的孩子们多要跑很远的路去读书,离熊家嘴近的,有的上了熊家嘴官立初等小学堂,有的上了教会学堂;而那些离熊家嘴远的,有的跑到拉家场,有的跑到莲华市,有的干脆呆在家里不读书——这些孩子的家长们都希望曹文俊能把吴家祠堂的塾馆重新开办起来。曹文俊重操旧业,也是为了帮蜂窝堡的民众解难。因此,他重回吴家祠堂,受到了蜂窝堡许多人的欢迎。
农历二月下旬的一天,吴之甫来到了吴家祠堂。这是那次雷电夜之后他们第一次在吴家祠堂相聚。尽管他们都还很年轻,都还不到三十岁,但这次相聚让他们都有恍若隔世之感。时光流逝,世事无常,物是人非,甚至是物非人非。昔日那棵高大挺拔的白果树,如今已经枯死;春天几度呼唤,它也没再焕发生机。他俩站在那棵死去的白果树下沉默了良久,也感慨了良久。想那年他二人还有吴曾彩在此喝酒,亲眼看见雷电把那棵经历了五百年风霜雪雨的大树劈断,便感到了自然的威力与无情,感到了生命的渺小和人生的无奈与无助。
吴之甫这次是同妻子何缨、女儿玉兰一起回到蜂窝堡的。他将调往张截港。他是把她们母女二人送回来的。等几天就要到张截港上任,那儿人生地不熟,带着妻子和女儿十分不便。再说他母亲年纪大了,也需要有人照料。张截港位于汉江北岸,去年,因钟祥王家拐溃口,京山、竟陵和替工的多宝、张截港、泗港等地都遭了重灾,由于赈灾不力,民心极不稳定。娄知县调吴之甫到那儿任职,是考虑他去年剿灭白鹭湖土匪功绩显著,很有才干,定能安抚好那几地的民心。在曹文俊看来,这是娄知县的一个花招,是担心吴之甫在熊家嘴坐大而采取的调虎离山之计。如果娄知县真看重吴之甫的功劳,真看重吴之甫的才干,为什么不把他升为县丞?那他同样可以以县丞的身份去那里安抚民心,并对安抚更为有利。吴之甫也明白这点,他本想就此辞职,但娄知县说这是王知府的决定,严厉地回绝了他的请求。吴之甫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准备前往。而接吴之甫手继任熊家嘴巡检司司官的就是前年来缉捕汪明魁的梁长青。
“之甫,你应该带几个帮手去。”曹文俊关切地说。
“我带了何应奎和王子龙。”
“怎么不带徐建亭和郑云龙?他俩不是和你配合得很默契吗?”曹文俊有点不解。在他心中,何应奎在蜂窝堡武功第一,但王子龙却弱了些。
“我很想带他两个,但我不能带。”吴之甫有点为难,也有点遗憾。
“为什么?”
“我这一走,熊家嘴团练队的统领权就会落到梁长青手上。徐建亭和郑云龙本就配合得很好,加上他们长期在熊家嘴任职,对熊家嘴的情况非常熟悉,又与胡德林、黄振清、丁振举都相处得不错,把他们留下,对我们蜂窝堡有利。为此,不久前我把徐建亭调回了熊家嘴。”
“之甫,你用心太良苦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曹文俊激动得眼眶都有些潮润了。
“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是吃它地里长出的粮食、喝它地里沁出的水长大的,我们就是它的儿子。自从我们祖辈在这里生根,已经五百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垄,无不见证了我们十姓的历史,见证了先辈创业的艰难,见证了我们血脉的延续。你说,我们不为它着想,谁为它着想?”吴之甫也有些激动,他的声音由低到高,由柔和到刚毅。他看着曹文俊,两颗心碰出了耀眼的火花。
“是啊,我真佩服你!”
“文俊,我也很佩服你!——我今天来看你,一是向你辞行,二是有几件紧要的事要告知你。你一定要迅速去办。”
“之甫,你说吧。”曹文俊看着吴之甫的脸等着他开口。
“年前,我和朱大宏商量,想成立一支新式团练队,购枪的费用由熊家嘴商会出。我这一走,如果这支新式团练队组建成功,对我们蜂窝堡反倒是个威胁。我已经知会朱大宏,让他把这事放缓,或者干脆取消。你要想办法赶快组建这样一支新式团练。你可以到莲华市找四十一标的人,让他们派人帮你训练。这是最为紧要的,你要赶快去办。”吴之甫语气严肃,他明白,蜂窝堡新式团练训练成功意味着什么。
“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因财力不足,只好作罢。既然你认为这非常紧急,那我就去与各姓头人商量。”
“你可以去找朱大宏,他会想办法筹措部分资金的。”
“好的。”
“第二件事……”吴之甫犹豫了一下,“我说出来你千万不要误会。”
“之甫,你说哪里话,我跟你谁是谁呀。”
“我想走之前去把汪永廷接回来。你一个人支撑堡上的事已好几年了,以前有汪族长和我叔父他们支持你,我也离得近,发生紧急事大家都能在一起商量,共同应对;现在我一走,你就更孤单了。如果汪永廷回来,他多少能帮你分担一些。你看怎样?”吴之甫语气委婉地问。
“很好。他在外闯荡多年,见多识广,他回来,我们蜂窝堡就如虎添翼了!——我和你一起去吧。”曹文俊精神一振,为即将多一个帮手感到高兴。
“难得你有如此胸怀!好,我们明天就去。”吴之甫停了片刻,又说,“我还有件事想托付你一下。”
“你说吧。”
“梁长青来后,势必会清查汪明魁的家人。你要保护好他们。我还担心汪明达,我本来也想把他带走,又担心娄知县——如果知道他是汪明魁的弟弟,又岂肯善罢干休?那反倒对他不利。”
“是啊,他父亲老了,汪明魁至今下落不明,家里全靠他支撑。你真把他带去了,那他家里怎么办?”
“对他,我至今没想出个万全之策,好的是没几个人知道他是汪明魁的弟弟。”吴之甫颇为踌躇,也十分犯难。
“何不叫他辞了团练小队长一职,回蜂窝堡来。把他留在团练队里,梁长青随时都可找个理由,那就有他受的了。”曹文俊说。
“也是。就怕他想不通。”吴之甫担忧地说。
“跟他把利害讲清楚,他是个明白人,不会犯糊涂的。这点,我了解他。”
“也只能这样了。”
二人商量好第二天到新口嘴去,但就在这天夜里,县衙的紧急公文就送到了吴之甫家里。张截港民众因县衙赈灾不力,即将响应竟陵、京山的灾民起事,娄知县派人来催吴之甫火速到任。吴之甫急忙给曹文俊写了封信,就匆匆地随县衙来人一起连夜赶往县城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曹文俊来到吴之甫家,何缨把吴之甫的信交给他,他看完信,一时不知如何办好,就折转到曹文成家,幸好曹文成在家,二人一合计,曹文成建议他和汪永龄一起去。出了曹文成家,过了曹家桥,他三步两步来到汪永龄茶棚。汪永龄见他风风火火,也不跟他客套,连忙问有什么事。曹文俊说明来意。汪永龄沉吟了一下,说:“我这位族弟在外多年,已习惯了外面的生活。曹先生就此贸然去接他,倘若他不回,岂不是让先生难堪?不如这样,我今日先去向他透过底,把先生和吴司官的意思说给他听,看他是何态度。先生觉得怎样?”
曹文俊一想,也是,便同意了。因想着汪明达的事,便和汪永龄同路到拉家场分手。汪永龄去后,曹文俊便来到汪明达的团练小队。汪明达不在,问一名团练,说他回家了。曹文俊迟疑了一下,便转身去找张寰宇。大洪水后,张寰宇多数时间都在拉家场,并被那些渔人推举为头人。拉家场和以往一样热闹,熙来攘往的渔人和渔贩子是拉家场的一个独特景观。空气中飘拂着一股浓浓的鱼腥气,曹文俊越往河边走,那股刺鼻的鱼腥味就越浓。当曹文俊来到鱼市打听,张寰宇也不在。曹文俊大清早从曹家花园跑到吴之甫家,又从吴之甫家折转到曹文成家,再到汪永龄茶棚,最后来到拉家场,连寻两个人都没寻着,心里顿时气馁异常,涌起无尽的落寞与感伤。他踽踽来到东荆河边,河边停靠着许多渔船。正值桃花汛期,东荆河里春水碧蓝,欢腾奔流,哗哗有声,却带不走他内心的郁闷。阳光洒在河面,金光万点,熠熠闪亮;而他的内心却一片灰暗。河心有两只渡船正在艰难地行进,船上坐满了过客;船桨吱哑哑地响着,表达着船夫那坚韧的抗争。他把目光移向河滩。河滩上芦苇抽芽,已长出了好高一节,嫩绿嫩绿,一大片一大片绵延不绝。那些芦苇在风中招摇,像一群细腰水灵的女子,煞是可爱。曹文俊缓步走过那宽阔平坦的沙滩,走进那芦苇丛中。他从一株芦苇上掐下一片嫩叶卷起,放在唇边吹了起来。那翠绿的音响随风跳动,但转瞬就变成忧伤,融进了芦苇的欢快和河水的欢腾之中。当他一曲吹完,他的心也便舒展了许多。他决定到玉姑娘茶楼去看看。他穿过鱼市和街巷,头也没回,仿佛遗世独立一样对那喧嚣的市声充耳不闻。
玉姑娘茶楼已没了前几年的光鲜,那屋檐,那门楣,那楹柱和板壁,都已变得灰黑,失去了先时锃亮鲜艳的颜色,显出老气。就连那个曾经风韵激荡的玉姑娘,也显出了老态,不但眼角有了鱼尾纹,鬓间也隐隐有了白发。这倒是其次,曹文俊明显感觉她变得迟钝,手脚也没了前几年麻利,声音明显变得浑浊,没了昔日的清澈,话有时还词不达意,比起那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玉姑娘,简直换了个人。在外人看来,小玉儿未婚生子,使玉姑娘茶楼变成了淫窝;一时间来喝茶的茶客无不用淫荡的眼光挑逗她们,在那些人眼中,她们光鲜的外表裹着的是一具下流的躯体和一颗腌脏的心。直到小玉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抱着那襁褓中的孩子登上佝偻着腰的汪光烈赶来的牛车朝蜂窝堡扬长而去时,人们才如梦初醒似地明白,那个清秀可人的孩子并非野种,而是蜂窝堡汪秀才的公子。既然小的可以勾到男人,那老的也好不到哪里。人们扎向玉姑娘的眼光并未因为那个孩子有了父亲而改变,依然是那般轻佻,依然是那样恶毒,仿佛要剥光她衣服似的。从那孩子出生到现在,玉姑娘每天都生活在这样的眼光当中,甚至有几次不得不用愤怒才赶走了那些骚扰者。好的是汪明达时不时带着团练来到茶楼向众人晓示,这样的事情才渐渐绝迹。
曹文俊喝了盏茶,结了账,便沿着张子路向汪明达家走去。这条路他很少走。他以前到拉家场的次数并不多。曹家花园离莲华市近,离熊家嘴也近,偏偏离拉家场远一点。在他的记忆中,每次来拉家场,都是顺直河走,一直走到夏家桥,然后朝东荆河方向拐个弯,再走一里多就到了。而这条张子路,从拉家场到熊家嘴几乎全是直的。过了夏家桥,过了东湾,过了西湾,过了猴子庙,不多远,就到了洲子台。他突然想起了赵卦仙。每次,他来找赵卦仙都没找着。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次汪、吴两姓在横河打坝,他尾随吴曾彩来到赵卦仙家,当时赵卦仙就不在家。这次,他也想顺便去拜访赵卦仙。前些天在汪明槐的葬礼上他见过手托罗盘的赵卦仙,当时赵卦仙忙前忙后,他只是同赵卦仙见了个礼,没有攀谈。他有很多事想请教赵卦仙,一直没能如愿。眼下时局混乱,朝廷偏执一端,各地灾祸连连,百姓苦不堪言。蜂窝堡这样一个不小也不大的村庄,在朝廷辽阔的版图上连一个弹丸之地都称不上。而生活在这村庄的区区三千多口人在当政者眼中也根本不值什么,因为他们根本没把这些人当人。但是,我们不能不把自己当人。如果要别人把你当人,那你首先须把自己当人,否则是活该!赵卦仙仿佛在同曹文俊躲猫猫一样又不在家。曹文俊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便涉过大渹,来到了横台上。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雪鹰长篇小说连载《蜂窝堡》

申明:本平台部分图片、音乐和歌曲来源于网络,主要目的在于分享信息,让更多人获得相关内容资讯,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及时告知,本平台将尽快删除,谢谢您的支持!

关注我们
长按二维码

关注了解更多精彩内容!!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