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模的故事
对从没画过裸女的我,事先也有过各样想法,甚至有过想入非非的一闪念,但此刻无语,没开画之前,先上了一堂灵魂净化课。
像当年范进中举一样,奔四的人通过成人高考,去古城榆府学习师范美术,因为这是第二年招生,我们被称为美师二班。男男女女几十号人,最小的奔二,最大的奔四,两年的学习时间不长也不短,要是认真学下来,还会有相当收获的。建国后的美术教育,基本都是延用俄罗斯契斯卡阔夫教学体系进行的,全国八大美术学院也是如此。只不过人家的教学条件稍微好点,教师水平稍微高点,学生程度稍微齐点,学习时间稍微长点,就这么点区别。头一年以基础为主,第二年以专业为主,在外围扫来扫去,最后的攻艰就是人体课,也可以说是毕其功于一役。
我们人多分两个教室,两个老年男模一胖一瘦,从裸体老年男模入手这是对的,因为对骨骼的理解是根本。画瘦老头的一组无疑是幸运的,那就是一副活着的骨架展现在眼前,越深入越有味道,简直不是在画画,而是在科研!胖老头要是走在街上,富富态态一副福像,可到了画室就不受欢迎了。厚厚的脂肪遮挡了一切,连十个手指都圆滾滾的,恐怕除了鼻梁再没有什么骨骼外露的地方了。可怜的胖老头一个人被冷落在空荡荡的教室,另一边却人满为患,为一个空间会互不相让地争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属于改革开放初期,体制内体制外并存,互不搭界。该富的已经很富有了,但普通国有单位职工,月收入也就百元上下,学校聘用模特的课时费都是多年前的标准,少得可怜。该画女模了,学校才说聘不来,缘因是多方面的,费用低是一方面,但不是全部。榆府是很传统的内陆小城,作裸体女模要承受很大压力,以前也发生过家属骂骂咧咧直接从教室把人带走的事。同学们都很着急,大家愿意自掏腰包做为补充,校方提供了几个人的联系方式,让我们自己去争取。这算是上策吧,还有一条下策,说是上届的美师一班在万般无奈之下,同学们轮流坐桩,为集体做贡献。
一轮钉子碰过之后,终于有人肯见我们了。大姐与我年龄相仿,有一米七的个子,看得出年轻时颜值满高,同时也能看出岁月不饶人,沉重的生活负担已经留下明显的痕迹。大姐首先开门见山,说以前在我们学校做过模特,与当时的教师同学搞的关系融洽,对课时费的额度也表示可以接受。她的话不但没有让我安心,反倒更加忱心起来,从说出的细节我就判断出她当时做的是着衣模特,对于做裸体,看样子没有心理准备。再难开口也得说,挑明之后,长时间的沉寂,这样的沉寂,好煎熬,我真的不知道再补充说些什么,说我们尽量提高额度?她终于开口了〝我家就住学校附近,假如我答应了你们,首先要严格保密,千万不要让我婆婆和丈夫知道〞这个自然是要答应的。在课时费上,她没特别提什么,只说能适度提高些就好,最后她说〝我已经查出患有绝症,家里人还不知道,趁着表面看不出来,就算为你们作一次贡献吧!〞
对从没画过裸女的我,事先也有过各样想法,甚至有过想入非非的一闪念,但此刻无语,没开画之前,先上了一堂灵魂净化课,心里,只有满满的敬重。回到班里,发现大家已经着手各项准备了,乍暖还寒的天气,从总务处领出煤炉烟筒,新的铁架子床,本来说把两个老头用过的舖盖好好洗洗,后来有同学从家拿来全套新的,外加一条厚厚的大浴巾。灯光、窗帘、更衣间、水壶、暖瓶…没有哪个细节被遗漏,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大家纷纷把写上自己姓名的画架摆放到最有利的位置上。
一切安排妥当后,我才发现找不到合适的位置了。不要说什么角度啦光线啦,连个站脚的地儿都不好找,最后只能紧挨火炉,把脸侧着隔着烟筒去观察。一开始老师安排先画几张速写,在能够把握大局的情况下再画长期作业。早已过了供暖季节,抱着个火炉画画,真是热,一层一层往下脱,一屋子人里,大姐全裸,我也接近半裸了。这么多人挤在一间教室,却非常安静,能听见一片纸笔磨擦的刷刷声。
有人敲门,是带副科的一位老师,手拿一个大暖瓶,他是关心大家这么辛苦作画,会不会口渴。又有人敲门,是带另一门副科的老师,用一个大铁夹子夹了一块蜂窝煤进来,打开火一看〝哟哟,乏成个这,也不知道添煤,灭了咋办?〞〝你们画着,我来把乏煤夹出来,压上新的,哎,簸箕没拿!〞他这一折腾,我也画不成了,溜达溜达,看看大家的作业,似乎观察到一个普遍的规律,但马上还不好确定,等画长期作业时再看吧。开始画油画了,满屋浓烈刺鼻的松节油味大姐有些不适应,打开一扇窗让空气流通后稍微好些。油画是层层遮盖逐渐成形的,慢慢的每张画布上的形像清晰起来,我的判断也得到验证。
面对一个不够十全十美的女模,男生的作业往住是尽可能向理想化改善,即便有人能力达不到,但从稚嫩的笔触中依然能感觉到他希望表现出挺拔圆润的乳房和平坦的腹部。而女生的作业恰恰相反,下坠就下坠了,松驰就松驰了,冷静客观去反映眼前的真实,不留情面的真实。都说男人和女人是两种不同的动物,看来,在某些特定情况下,男人比女人更浪漫,更理想化。
(作者介绍:非著名画家老葛,1950年生于北京,1968年12月年到山西插队,干得了农活,下得了煤矿,搞得了艺术,在山西阳泉一矿渡过了而立之年,是地质勘探队里最会打篮球的,篮球队里最会画画的。1990年回到北京,度过花甲之年,晚年涂涂写写,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