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梅 ‖ 母亲的“字典”

早上,妈来电话,说她身体不适。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感觉不好,前两次的检查,没有查出太大的病症,我带着她做了激光电疗,当时似乎好些,过了不久,下体又开始出血,我心下觉得只不过是些炎症,不过既然她说了,还是让弟弟把她送了来,带她到县城最大的医院做检查.我知道妈是个护病的人,如果不是疑心自己得了什么大病,是不会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自己的闺女,虽然她麻烦我最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的舅母五十岁就去世了,开始也是这样闭经后又出血。农村的家庭妇女拿着自己的身体并不看重,也是舍不得花那些检查的费用,当舅母不得已让母亲陪着去做检查的时候已经到了癌症晚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死去。妈虽然不认得字,也不知道癌症是什么东西,却知道自己的嫂子是因为下体出血离开这个人世的,她不说,我却懂得。

因为公差那一天必须要赶到省会,还是陪着妈做了将近半日的检查。最后的病理当时出不来结果,我给护士留下了自己的电话,把她托付给弟弟才匆匆赶往石家庄。心下并没有太多牵挂,觉得自己的妈是不会有事的,做了许多检查不过是让她安心。

上课时忽然有医院的电话打进来,她提起了妈的名字,又问和我的关系,隐约有不详的预感,慌慌地拿着电话走出了教室。现在想起来依然感激打电话的女护士,她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试探,隐约含蓄的善良。可是,我知道,不管表达的怎样委婉动人,她的声音怎样的甜美和悦,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我的妈,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她病了,是癌症。

眼泪一下子充满了眼眶,视线模糊不清,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空了,轻得无法行走。坐到座位上,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习惯了人生有她的日子,我从小体弱多病,她背着我走过了无数的大街小巷,我伏在她的肩上,就觉得整个人生是踏实温暖的,会退烧,不再咳嗽,穿着吊带的花裙子去上学,成绩优异,爱笑,会写文章,被老师表扬……我想着她在家里,给我买了漂亮的白色花纹的凉鞋,做了可口的饭菜,窈窕的身材忙碌的样子,心里就生出无限的快乐来,那样贫寒的,没有暖气的冬天也是温暖的!

她养了鸭子,我去河边捡拾河蚌,肉肉藏在坚硬的壳子里,我要拿榔头砸开来,怕鸭子会吃不到。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笑我,她说鸭子的嘴是比壳子还硬的,只要扔给它们就行了,这样吃下去,鸭子就会生出蛋来了呢,还会有双黄的,说不定一天还能生出两个来呢。我听了就欢喜,希望像蔓草一样疯涨,凡是好吃的东西都让我欢喜,我是她馋嘴的丫丫,虽然长到了三四十岁,有了自己的家,每次回到她的家,第一件事还是要掀起烧柴的大锅盖子来,迫不及待的要吃她煮的饭。

父亲大概因为母亲没有读过书的缘故,总是鼓励我读书,即便家庭最艰难的时刻,他在为我花钱求学业上,眉头也没有皱过一下,他现在提起我来依然是骄傲的神色,因为他有个读过书的女儿。我少年时一旦有厌学的神色举止就会被他痛骂,妈却总是宠我,读高中时胃痛,她小声对我说:不如不读了,在家里好好吃饭就没病了。看我上班辛苦又小声说:谁谁家的女儿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就行了,胖的很。仿佛让我读书若干年反而害得我辛苦瘦弱。

人生之间,朋友也好,夫妻也好,总是免不了些世俗的成分,因为存在利益,从而依附,越发牢固不可破。只有她,她是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没有功利,即便我是呆子,她也会这样待我,而且只会比现在更疼我。

可是,她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

弟弟接到我的电话声音就变了,他对母亲的感情比我更强烈。我少年时外出求学,在家待得少些,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离开过她。他哽咽着问我:那应该怎么样,姐?我心里一凛:突然知道,自己除了坚强已经无路可走。即便她活一天,我也要竭尽全力救治她。只要我还有妈,世间的难处又算什么呢?那些生命中的艰难总是让我软弱,回到婴儿状态,整个身心是软的,身子蜷缩起来,是襁褓中的姿势。然后开始想念她,想念躺在她的热炕上,吃她煮好的一碗热汤面。她目不识丁,却似乎懂我心智,并不过多理会我,只在火炕下忙活着,每天做了好吃的饭菜,我这样吃来吃去,吃成了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只知道世上有她做的美食,其他寻愁觅恨的事早忘了计较。

我对弟弟说:不要告诉她。

弟弟已经哽咽难言了。

我从石家庄直接赶到北京的时候,妈已经被安排住了院。她和平时一样,穿着老气陈旧的衣服,头发有些凌乱。我从记事的那天起,就很少看她穿新衣服。她在家里种地,抚养我和弟弟。父亲那时在北京工作,每次回来会买很多花衣服给我,那是农村的孩子没有见过的,他们每天赞美着我的衣服,我却总是躲闪着一身旧衣,蓬头乱发的母亲。总是希望母亲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应该整洁体面,是那样的母亲。慢慢长大了,才知道,她是我生命中见到的最美的女子。

她的病确诊无疑了,和舅母是同一种病。现在需要做的是全身检查,看能否手术。她少时丧父,帮着寡居的外祖母抚养几个幼小的弟妹,从小长在庄稼地里,是和精壮的男子们一样挣公分的女人。嫁到父亲家,里里外外也全是一个人。在妈的字典里,没有“待着”这两个字。

因而,她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住院,住院就是让她吃饱了待着。大夫和护士尊重家属的选择,没有一个人和她提起癌症这两字来。她不认字,怎么也是好糊弄的。只是不愿意一天呆在这里,惦记家里的活计。不配合检查,每天嚷着不看了,要回去,整个人也苍白消瘦。我只和她讲,她得了常见的妇女病,长了多发性的肌瘤要切除子宫,她说要回去做手术。我极尽哄骗之术糊弄她,说虽然病不要紧,如果手术做不好的话是容易得舅母那样的病的,所以不能回去做,要在最好的医院做,她听了才踏实下来,不再说回去了。只是吃不下饭,说一天待着根本就消化不了东西,我就陪着她在楼道里走,走来走去还是吃不下去。

她的身体一直还不错,心脏,血压都很正常,只是有很厉害的哮喘,手术后如果哮喘和咳嗽是很危险的,伤口容易崩裂。她因为在医院住不下去,心火很旺,手术前一天又经过洗肠什么的折腾,手术前开始哮喘,大夫想要拖延手术,最终还是做了,手术是成功的,大夫把切下的东西拿给家属看,子宫里的灰黑色的的细胞只在一个区域,不多,看来结果比我们预想的要好。我心里开始编排新的做化疗的理由,她虽然不认字,却知道得了癌症是要做化疗的,做化疗就要掉光头发,所以只要头发脱掉,她定会怀疑自己得了癌症。我在心里编排了一个个让她信服的掉光头发的理由,否掉一个编一个。最终没有想好怎样欺骗她。想到化疗放疗不知又是怎样的痛苦,自己又偷偷伤心,不敢让她看出来。即便是弟弟,也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内心深处的软弱无助。人的坚强是没有办法,人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坚强起来,我对自己说:撑一天是一天吧。

病情有了转机,大夫说要把切下的淋巴组织做病理,如果没有淋巴癌就不要做化疗了,我妈就可以尽快出院。我听了希望又如蔓草般疯涨起来。如果不化疗她就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如果不化疗就会减少痛苦,不需要呕吐了,也不会掉头发了!

母亲一生容忍的苦难太多了,她总是选择沉默。即便被人恶语中伤也不置一词。少时的我,发誓不做母亲这样的人,慢慢到了成熟的年龄,才知道她是最完美的女子:勤劳,善良,隐忍,宽容,善解人意,一生都在为他人着想,感恩,踏实,温暖……她是一个宝藏,我一生取之不尽,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依然教导她要做母亲这样的女子,因为,她身上闪光的东西,是一个女人幸福的源泉。

祈祷上苍,让她的苦难少些吧。

她的病理没有事,淋巴里没有,医生通知我可以出院了,不用化疗放疗,是高分化的,在恶性肿瘤里算最轻的一种。我慢慢的收拾着行李,心里想着这些过去的事,有泪,不敢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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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雨梅‖从寒门走出的“永动机”科学家---记文安籍国际空间物理学家王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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