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 | 林语堂:茶的烹饮茶之乐
有茶癖的中国文士都主张烹茶须自己动手。如嫌不便,可用两个小童为助,烹茶须用小炉,烹煮的地点须远离厨房,而近在饮处。茶童须受过训练,当主人的面前烹煮。
一切手续都须十分洁净,茶杯须每晨洗涤,但不可用布揩擦。童儿的两手须常洗,指甲中的污垢须剔干净。“三人之下,止若一炉,如五六人,便当两鼎炉,用一童,汤方调适,若还兼作,恐有参差。”
真正鉴赏家常以亲自烹茶为一种殊乐。中国的烹茶饮茶方法不像日本那么过分严肃和讲规则,而仍属一种富有乐趣而又高尚重要的事情。实在说起来,烹茶之乐和饮茶之乐各居其半。正如吃西瓜子,用牙齿咬开瓜子壳之乐和吃瓜子肉之乐实各居其半。
茶炉大都置在窗前,用硬炭生火。主人很郑重地扇着炉火,注视着水壶中的热气。他用一个茶盘,很整齐地装着一个小泥茶壶和四个比咖啡杯小一些的茶杯。再将贮茶叶的锡罐安放在茶盘的旁边,随口和来客谈着天,但并不忘了手中所应做的事。
他时时顾着炉火,等到水壶中渐发沸声后,他就立在炉前不再离开,更加用力地扇火,还不时要揭开壶盖望一望。那时壶底已有小泡,名为“鱼眼”或“蟹沫”,这就是“初滚”。
他重新盖上壶盖,再扇上几遍,壶中的沸声渐大,水面也渐起泡,这名为“二滚”。这时已有热气从壶口喷出来,主人也就格外地注意。到将届“三滚”,壶水已经沸透之时,他就提起水壶,将小泥壶里外一浇,赶紧将茶叶加入泥壶,泡出茶来。
这种茶如福建人所饮的“铁观音”,大都泡得很浓。小泥壶中只可容水四小杯,茶叶占去其三分之一的容隙。因为茶叶加得很多,所以一泡之后即可倒出来喝了。这一道茶已将壶水用尽,于是再灌入凉水,放到炉上去煮,以供第二泡之用。
严格地说起来,茶在第二泡时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第二泡为年龄恰当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则已是少妇了。照理论上说起来,鉴赏家认第三泡的茶为不可复饮,但实际上,享受这个“少妇”的人仍很多。
以上所说是我本乡中一种泡茶的实际素描。这个艺术是中国的北方人所不晓的。在中国一般的人家中,所用的茶壶大都较大。至于一杯茶,最好的颜色是青中带黄,而不是英国茶那样的深红色。
我们所描写的当然是指鉴赏家的饮茶,而不是像店铺中的以茶奉客。这种雅举不是普通人所能办到,也不是人来人往、论碗解渴的地方所能办到。
《茶疏》的作者许次纾说得好:“宾朋杂沓,止堪交钟觥筹,乍会泛交,仅须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调,彼此畅适,清言雄辩,脱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吸水点汤,量客多少,为役之烦简。”
而《茶解》作者所说的就是此种情景:“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战,如听松涛。倾泻入杯,云光滟潋。此时幽趣,故难与俗人言矣。”
凡真正爱茶者,单是摇摩茶具,已经自有其乐趣。蔡襄年老时已不能饮茶,但他每天必烹茶以自娱,即其一例。又有一个文士名叫周文甫,他每天自早至晚,必在规定的时刻自烹自饮六次。他极钟爱他的茶壶,死时甚至以壶为殉。
因此茶的享受、技术包括下列各节:
第一,茶味娇嫩,茶易败坏,所以整治时,须十分清洁,须远离酒类香类一切有强味的物事,和身带这类气息的人;
第二,茶叶须贮藏于冷燥之处,在潮湿的季节中,备用的茶叶须贮于小锡罐中,其余则另贮大罐,封固藏好,不取用时不可开启,如若发霉,则须在文火上微烘,一面用扇子轻轻挥动,以免茶叶变黄或变色;
第三,烹茶的艺术一半在于择水,山泉为上,河水次之,井水更次,水槽之水如来自堤堰,因为本属山泉,所以很可用得;
第四,客不可多,且须文雅之人,方能鉴赏杯壶之美;
第五,茶的正色是青中带微黄,过浓的红茶即不能不另加牛奶、柠檬、薄荷或他物以调和其苦味;
第六,好茶必有回味,大概在饮茶半分钟后,当其化学成分和津液发生作用时,即能觉出;第七,茶须现泡现饮,泡在壶中稍稍过候,即会失味;
第八,泡茶必须用刚沸之水;
第九,一切可以混杂真味的香料,须一概屏除,至多只可略加些桂皮或茌茌花,以合有些爱好者的口味而已;
第十,茶味最上者,应如婴孩身上一般的带着“奶花香”。
据《茶疏》之说,最宜于饮茶的时候和环境是这样:
饮时:
心手闲适 披咏疲倦 意绪棼乱 听歌拍曲
歌罢曲终 杜门避事 鼓琴看画 夜深共语
明窗净几 佳客小姬 访友初归 风日晴和
轻阴微雨 小桥画舫 茂林修竹 荷亭避暑
小院焚香 酒阑人散 儿辈斋馆 清幽寺观
名泉怪石
宜辍:
作事 观剧 发书柬 大雨雪 长筵大席
翻阅卷帙 人事忙迫 及与上宜饮时相反事
不宜用:
恶水 敝器 铜匙 铜铫 木桶 柴薪 麸炭
粗童 恶婢 不洁巾帨 各色果实香药
不宜近:
阴屋 厨房 市喧 小儿啼 野性人
童奴相哄 酷热斋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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