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教师节|钱穆:中国之师道

于教师节,孔子为万世师表,中国自孔子建立师道以后,至今尚没有一个比孔子更伟大的教师出现。

中国社会常说:“天地君亲师”,可见对师道之重视。

我还记得幼年时,七岁开始上学,第一天父亲亲自送我到学校,先拜孔子像,再拜先生。当时社会一般人对先生的尊敬,由今说来,几已是不可想象的了。在家庭中,父母兄弟姊妹,都对学校先生怀着敬意。因此入学的学生,自然不会对先生不尊敬。

我在民国元年自己开始做先生,那时社会上尊师之风仍保持。我当时仅十八岁,学生有比我年龄大的,但他们对我一样表示十分尊敬。若见到学生家长,即或街坊中人,他们亦必恭敬称呼“先生”而不名,自然很多人根本不知此先生之姓名,但其恭敬之态度与心情,令人十分感动。

时间慢慢过去,先生渐不为社会所尊重,甚至也渐不为先生们自身所尊重。这里原因极多,时代变了,社会变了,一切也随之而变。但有些则其过在做师长的自己身上。

犹忆民国十七年,我自无锡一师范转到苏州一中学去教书,到校约一月之后,有一晚,有六七个学生到我房间来,谈话间问起:“先生来校已有一月之久,为何不见你告假?”我说:“我无病,又无其他事故,自然不告假。”

但我心中甚奇怪,因反问学生:“你们是否希望先生告假呀?”他们初时面面相觑,后来才说出其中原委。

乃因民国十六七年间,政治动乱,学校经济受影响,教员薪水发不下来,祇发些生活补助费,所以先生大都告假。大致学生们更佩服的先生,告假也更多。告假多少,转成为那位先生学问和地位高下之一种表示。

他们见我不告假,因而感到奇怪,故此相问。当时我就对他们说:“我来的责任是教学生,薪水是我职务之报酬,我自己不该不尽职,而且不发薪水也非学校之过,乃是政府发不下来,但你们的光阴却不该由我来浪掷。”

在这一件事上,我深深体验到一般社会心理的转变。做教师的顺着社会潮流,也把教书当作一种职业,和其他谋生手段并没有甚么不同。教师领不到薪水就请假,在别人看来,也没有甚么不对处。这种观念,到今三十多年,已经是一种极普遍极正常的观念了。

回忆在民国初年,凡学校请先生,或由校长,或是学校委托人,必亲向先生表明礼聘之意,经答应后,再致送聘书。至于薪水多少,请先生的与被请的,都不会提起,直要到正式教课后,再由介绍人或其他有关人,转达说明薪水数目。

这是一种心理,表示聘先生不该重在经济报酬上。换言之,即是师道之尊,不能用薪给来估计和衡量。但到后来,必先讲明薪水,一般人认为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有一年,我在小学教书,当时学校开学仅一个多月。大约中秋节前十天模样,我忽然收到一间中学的电报,请我到该中学任教。我心里很愿意去,但已接受了小学一年聘书,中途辞职于心不安。去向校长谈起,校长一口劝阻,只有将辞职一事搁置下来。

后与另一同事谈起此事,他力主我辞职,并劝我再次向校长请辞。结果得到他的同意了。他那次挽留我,绝不谈到学校等级和薪给高下,那位校长实是遵守着一向很典型的旧礼貌,使我至今还记在心。

后来在中学,某年接到中山大学的来信和电报,请我到中大去教书。当我持信电去向校长请辞时,校长说:“你在中学教书,本是委屈的。但我仍请先生留下,隔一年两年,我们一起走罢。”我因他这一留,把中大聘书退回了。

我谈及这些往事,是说当初做教师的转换学校,斟酌去就,至少在经济待遇上,是不能提出作为正式理由的。

但现在做教师的,已经认为待遇、钟点等,是最重要的考虑条件了。若在现在,如像我们学校有一位先生,被其他学校用较高薪俸礼聘时,我只能对他说:“我们很不愿意先生离开,但那边待遇高,我们不能阻止先生的高就。”

这几十年来的变迁,教师完全变成为职业性,而且也和其他职业一般,不能说当教师便特别清高些。而教师待遇却比其他职业低,所以教师益不为社会看重,而且也不为教师本身所重,只成为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职业而已。

又在抗战期间,开始有“公教人员”一名词,将政府公务员与学校教员放在一起,其意也在薪给问题上。开始一般教师听此名词,好像怪不自然,但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这些,都可指出在近几十年来,由于社会之变,而教师地位也随而变。这好像是很自然,而且也是无可奈何的。

但我们若细读《论语》,孔子当时也非可以没有职业的。他教他门弟子如何做一“士”,士在当时即是职业。孔子《论语》中讲到如何来尽职从业,至少也可得有百条上下。《孟子》也然,书中所论辞受取与,出处进退,都与职业有关。

孔子弟子,大多数有职业,有些生活甚清苦,连孔子本身也如是。颜渊是孔门最得意的学生,颜渊死时,他父亲想要卖去孔子的车来为颜渊做一棺材套,孔子没有答应。因为孔子之子伯鱼死,也是有棺无套。而且孔子有时要见国君卿大夫,也不能无车。他们生活如此清苦,焉得不重视职业。但他们从事职业,也非专一在生活上打算。因此他们的生活依然如此清苦。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否在重视职业之外,还保留一点师道呢?师道与教书职业,是否是相互抵触,不可两全呢?

诸位毕业之后,必须谋一职业,这自不用说。但诸位也很可能在学校中教书,那时你们认为师道之尊要不要保持呢?就是不教书,或作其他职业,但每一职业,也必有一  “道”。

如到银行中工作,至少必依时上班下班,办事要谨慎负责。若如有机会给你舞弊贪污,或牵涉到政治立场,这些处都有“道”。那里可以像一般想法,职业便是职业,专在私人的生活条件上打算,一切便不顾到道义了呢?

今天我们纪念孔子,第一要讲到师道。纵说教师也是一职业。但此项职业与我此刻所谈之师道并不相冲突、相违背。现代社会各项职业情形固是较之以往有极大的改变,但各项职业中仍该有道,此一原则仍是不能变。

让我讲一件孔子的故事。孔子是一大圣人了,他平常爱讲礼,《论语子罕篇》记载着:孔子有一时病重将死,他那时的社会地位只是一士,他的一辈学生为他预备丧礼。当时学生中年纪最长的是子路,他指挥着同学们来当孔子的家臣,想要用当时卿大夫的丧礼来安排孔子的丧事。他的意思自然是在尊敬孔子,但却违背了孔子平常讲礼的意思。

孔子为中国社会创立师道,他的身份哪在官位上?孔子心中觉得,死在几个学生手里,那是何等好。而他的门人却以为,孔子能照当时卿大夫礼,由许多家臣来办丧事,那是一种荣耀。

后来孔子病好了,得知此情,就说:“久矣哉!由之行诈也。”子路是孔子门下一位最有信用的人,那里会行诈?但此事却像是行诈,这因子路当时没有懂得孔子创立师道之一番大道理,因此仍要一般学生来权作家臣。后来孔子的门人,才知道他们该如何来尊重孔子。

到了孔子真逝世时,他的门人再也不装扮作孔子家臣来行丧礼。他们只是心丧三年,各人在孔子坟上搭一茅棚住下来守丧。又每人在孔子坟上植一株树作为纪念,遂成为一林,即后世所谓的孔林。他们守孝三年后,才各回家去。只剩下当时最年长的子贡一人,又继续在坟上守孝三年。

这一故事,说明了孔子当时建立师道,连他的学生也不知道那深长意义所在。至少孔子并不以做官为荣,而以当一教师为重。他心中,只希望有几个好学生,并不想有几个像样有派头的当差家臣。

我们今天来纪念孔子,亦当懂得师道,并当从建立师道做起。尊师重道,这是中国文化传统。

或有人仍以为当一教师并没有什么值得尊重之处,但我们要提起,人总是最可贵的,教人为人的人,岂不更可贵吗?岂不更值得尊敬吗?你自己也是人,你不觉你自己可贵吗?现在那几位教导你的师长,不应该为你所尊重吗?

诸位要自尊,自该要尊师。由此想下去,那一位为中国社会创立师道的大圣人孔子,不是该值得我们尊敬吗?

文章选自钱穆《新亚遗铎》(九州出版社 2011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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