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老的日子 | 魏鸣放
文/ 魏鸣放
还在,回看老屋。
动迁半年了,老房子一个个立着不动。一个工人新村,建于20世纪50年代末,六百户人家,像一艘很大的老船,在原地航行了六十个年头。
换上共享单车进入,绕上几圈,悄悄离开,为的是避开熟悉的人。看别的人家,看自己的家。门窗,大都被灰色大砖封住了。白天黑夜无人,再也不会有人,像是在一片灰白的月球上,再也听不到当年的声响。一家家一户户,灰白的墙上,一个个圆圈,围住一个红色的拆字。
中间居民食堂,早已成了工场仓库。那是小学时,我们姐弟三人,胸前挂着钥匙,中午搭伙的地方。食堂不大,里面热闹,打饭打菜,都要排队。卖菜的窗口,是白墙上两个拱形小洞。所有的熟菜,分成几排码在长桌上。地上一个大桶,还有一分钱一碗的菜汤。
托儿所,在老屋的对门。也是两楼,里外粉绿的木窗。院子内外,平地和墙角,一株株升起浓肥而绿油的野草,高过了膝盖。那时的野草也长,草丛里有扁头的蟋蟀,长得难看,也不能打斗。如要捉长相威武的蟋蟀,要经过新村北面零星的农田,去同济大学后面的农田。那时少年,在小河的边上,在炎热的骄阳下,一个个瘦着,人影子比真人还黑。
老屋两楼,门窗空了。
记得那些年,白天,睡在二楼大床上,听得南边粉绿的木窗,在南风中吱吱摇响。对面二楼顶上,黑黑屋脊线上,一个水泥砖雕,中间一个五角星,两边围着飞翔的鸽子,细看还在,已从灰白变成半黑。想起,“飞鸟不动”,一个古代哲学命题。
一次,曾在托儿所生病发烧,被早班请假回来的母亲领回,同时带回一碗烂糊面条。中午,母亲在北面的门前哗哗地洗衣。家里,南面的门半开着,那个病儿,坐在自己家里吃面。一时间,全世界的阳光,哗哗而落下,落满了幼年。
记得每天下午,对门托儿所上下,传来一片哭爹喊娘声,那是午睡醒来的小孩。我们在家,有着外公外婆。那些哭闹的孩子,如今无一不是老人了吧?
那时的秋天,早早冷了,叶子黄了,一个学校的广播喇叭,传来了《麦浪滚滚》的歌声。那时人小,出了新村,望南,就是父母的工厂。望北,除了工厂学校,就是一块块绿绿的农田和其间的小河。
搬出老屋二十年,说了动迁二十年。想不到,这一回真的动了。
会的,会有一个人。会在老屋消失之前,会在一个半夜,会在最后的日子,再来。然后,坐上呼啸的夜车,去北方和南方,去一个个陌生的小城,一个人,静静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