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闻蝉
推荐语
喜欢这样的作品,这才是文学。更可贵的是她能引导市场,而不是去迎合一部分低级趣味,在泥潭里打滚。
——行吟者
作者精心安排了文章的结构,两天并行的线索齐头并进,时间的错落也前后隔开,让人觉得恍然若隔世。一阴一阳,一头过去,一头现在,最后汇集在第七部分那个梦境中,真实又虚幻。作者散文般优美的语言也是一大亮点。“太阳低低地靠近人家的窗棂,大地升腾起无边的热浪,六车道的大马路一片油晃晃地,奔忙的汽车像穿梭在无限延长的煎锅上”如此之生动,一股热浪早扑面而来。赞一个。
—— 下寨龙池
月下闻蝉
文/落叶半床
1
不知怎地,那年的夏天特别热,池子的水泛着白光,小花狗成天躲在树阴子底下伸长舌头,树叶打着卷儿,枝头的蝉躁得无处可逃,一天到晚声嘶力竭地叫个不住。大白天里仿佛一丝风也没有,路面上升腾着无边的热气,光屁股的娃也不四处跑了,任由老奶奶成天打着蒲扇;眼里热出火来的老母猪看见一个泥坑就飞奔过去,扑倒在泥水里重重打几个滚,到泥沾满身才心满意得地慢悠悠晃到家门,半身泥毫不吝惜地蹭到自家大门上,气得罗大娘直骂“死猪”。罗大娘一厢骂着,一厢朝老母猪的肚子踢去,“不争气”这几个字似乎从未离过她不知疲倦的口。尽管如此,罗大娘并不敢下死踢她家的猪,好歹这猪一年也能下几窝崽,似乎总比某些人看起来不知中用多少。
2
这年的夏天胜似那年,刚进入阴历的六月便火热火燎起来,太阳低低地靠近人家的窗棂,大地升腾起无边的热浪,六车道的大马路一片油晃晃地,奔忙的汽车像穿梭在无限延长的煎锅上。高高耸立的楼房掩住低处的树木,站在十几层的阳台向地面看去,那些给人荫庇的夏日浓绿竟成了低矮的庄稼,无法仰视。高高低低的空调此起彼伏地滴答着室内的暑气,把更多的废热排放到本就躁动不安的空气中。早年的那些景象倏忽闪过明义的胸膛,他气闷起来。
3
晚间,明义无意听到儿子儿媳的对话。
儿媳说:“我看爸八成又想老家了,每年这时候没几句话,闷得吓人,饭更少吃。”
儿子感叹道:“唉,我就没见爸笑过,这辈子不知谁欠他那么多。也就对我们的女儿有过好脸色。”
“可不是咋地,爸确乎很疼月蝉。”
……
“月蝉……”明义听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地朝孙女的小床走去。月蝉睡得正香,一脸不关人间世事的样子。她毕竟还小。明义望着月蝉胖乎乎的小脸,眼前却浮出另外一张脸。
4
罗大娘憋了一肚子气,骂完老母猪,又骂开自家的女孩。“见过不争气的,没见过这么不争气的,养大了丢人现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白养你个不要脸的死妮子,八百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胳膊肘往外拐的货,真是现世报,没脸的还不找个尿泥坑死了算完……”多少不中听的话就这样顺嘴出来了。
罗大娘的女孩冲出来问:“娘,你就这么多嫌我?”
“你个死妮子,作地个啥?”罗大娘骂够了,操起锄头正准备下地干活,哪有工夫搭理女孩,丢下这话扭头就走。
罗大娘下地回来,见大门紧闭,一股农药味弥散开来,她三脚并作两脚,嘴里喊着“云霞,云霞”,哐啷哐啷撞开了门。
5
黄昏。西天的太阳吐着血色的晚霞,像是散了一天的气力,这时只管大口喘着气。罗大娘拉着板车踉踉跄跄往家走,挪腾的脚步沉沉地砸在惯常走过的土路上,引来无数人指指点点。
“云霞喝药了。”“这傻妮子!值当和娘赌气!”
“可不,云霞能干着呢!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咋那想不开,不到二十呢。”
“我说晌午那会正热,正迷糊呢,外面咋那吵。”
“云霞娘着慌拉云霞去医院。前儿刚买的农药,全灌肚了。”
“又是洗胃又是灌肠的,喝了几大瓷盆的药水。罪真是没少受。愣没救过来。医生说送来哪怕再早一会!”
“云霞她娘嗓子都哭哑了,只说和云霞说说玩的,没曾想……就是下死地骂她,当娘的顶多也只是出出气,谁舍得让亲闺女真就去死。”
……
七嘴八舌地,说的真真地,像是都眼见了似的。许多的话音随着黄昏的逝去,慢慢隐退了去,就像一阵风刮过,刮过也就刮过了。
6
云霞的坟前多了一棵柳。于是长了两棵。一棵是云霞娘亲手种下的,另一棵,天知道,地知道,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晚上的月光照着这两棵树,一照就是几十年过去了。折柳的手曾经灵巧地做成柳笛,春天就那么地在唇边响着,一响就响到夏天;一到夏天,蝉的蛹从地下钻出来,趁着月色,缓缓地来到树上,从背部开始蜕壳,用极优雅极娴熟的体操动作完成一生的最后蜕变。终于完成这项庄严的仪式,蝉也有气无力,趴着树干上养精蓄锐,只待朝阳。晨光熹微中,蝉终于凉干了脆薄的羽翼,开始了阳光下的飞翔,就这样起飞,为了一生一次几个星期的放声高歌。年复一年,蝉在不同的树上高歌,这歌声让每个夏天因这“知了知了”的叫声,增添了许多童年的乐趣,摸知了,烤知了,吃知了。而谁又知道,摸过知了、烤过知了、吃过知了的云霞,哪儿去了?那些长夏鸣叫的知了,又哪儿去了?
只有许多月明之夜,那两棵柳树知道有个人常常在这树下低徊,一遍遍地,把过往饮尽。
7
一再回到老家的明义年复一年地老去,眼见着沟沟坎坎尽数变成平地,路越来越宽,屋越盖越高,田地可是越来越少了。司空见惯的田间地头的打骂争吵变作今日麻将桌边的金钱纷争。能挣钱的人都出去了,留下的尽是老弱妇孺。一切仿佛都变了,一切仿佛都没变。
月蝉的小脸泛出浅浅的笑,那是梦中的甜美。老去的明义仿佛看见云霞冲着他笑,也是这般甜美。又仿佛看见两家大人闹得不可开交时,云霞甩着两条小辫,赤脚和他满世界地跑,吃过知了的嘴上,黑不溜秋地一道痕,笑得彼此岔了气。这样笑着跑着的,云霞长成大人了,他们偎在柳树下的夜晚,很快地消失不见了。
落叶半床:真名张琴。安徽人。贪玩、好静,喜欢大自然,闲来偶尔写几个字,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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