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珉:前生,今世,来期(4)
4.
灯钟此君非同一般,是一个奇特之人。这位老弟已近不惑之年,总是自得其乐,甘于贫穷,毫无奋起直追和脱贫致富的欲望。我以前写过一句话,放在网上经常被人引用。我说——最成功的人生,是没有成功的事业和工作,而依然快乐的人生。这句话其实是以灯钟老友为范本说的。对一般人来讲,获取快乐的成本太高了,很多人拥有亿万家财,依然不能像灯钟先生这样每天嘻笑着生活。
当然灯钟的所谓贫穷,只是相对我这个物质上的中产者而言,只是比我贫穷而已,并非处身饥寒交迫的状态。就贫而言,灯钟自从蹲两年监狱出来后,没有任何社会地位,身份与社会最底层的百姓一样。就穷来说,他没有房子、存款,只有简单的床上用品和炊具,通常搬家跑两趟就搬完了,一趟搬床上用品,一趟搬炊具。
灯钟曾经来访我刚搬的新家,临走时笑着说,你住这个地方,应该属于中产阶级吧。我回答说,按照当地水平,应该够得上资产阶级。接着我讲,如果我是资产阶级,那么你就还是无产阶级了,他又是一笑。我非常敬佩灯钟这个穷人,他没有丝毫自卑心理,也没有慕富或仇富心理,金钱物质总是刺激不起他的激情和欲望。他看一眼我的书房,在我等待他的赞美之际,他说嘉珉兄,你这书房完全可以当作一个时光隧道。我说是是,这就是时光隧道,中国上下五千年的书都有。他说书籍不是时光隧道。我很自豪拥有这样一间书房,没想他的话让我略显尴尬,因此没有追问究竟——到底什么才是时光隧道?
灯钟作为一个高中、大学时代的高材生,曾经有一份令人羡慕、名利双收的工作,后来因故遭受两年牢狱之灾,丢掉了铁饭碗;但他从不后悔,从不抱怨,也从不为自己辩护。他是唯一与我交谈完全透明的人,他彻底地坦率,内心没有一丝阴暗角落,但他那日说的时光隧道,却显得十分诡秘。
灯钟在生活上的爱好别人都知道,他每天活动的时间、地点毫不设防,也不张扬,晚上睡觉也很少关门。他最大的爱好是看美国NBA篮球赛和下中国象棋,他下象棋时通常把棋盘摆在地上,一直蹲着,可以蹲几小时,而让对手坐在沙发上。我多次看见他和别人下象棋,人家或泡着一壶茶,或放着一瓶酒,或叼起一支烟,跷起二郎腿舒服地坐着。而灯钟则烟、酒、茶丝毫不沾,水也不喝,永远蹲着。对手如果在移动棋子之前,问他下一步怎么走,他也会坦率地告诉对方。他甚至随便对手任意悔棋,但最终还是赢家。
我是一个善于总结的人,是真正的理论家,灯钟的行为告诉我一个真理——真正坦率的人,是真正自在、安全的人。曾以为,在今日世上活人中,灯钟是唯一心里不设防,在家不关门、出门不闭户的人。但如今突然对灯钟先生有个想法——没有秘密,可能就是最大的秘密!
灯钟刚来兴义时,我为他筹划、建议如何挣钱买房子,他却说这些事情可以做,但是不必这样执着,还是随缘随意随天好。他说这些事情做起来并不难,一个无所谓的人,应该做些在普通人看来特别难,有如难于上青天的事。他还说,生命在本质上最大的需要是你不要束缚它。他说生命本来不是我们的,生命是天地宇宙的,所有生命都一样,生命连生死的区别都没有,怎么会有穷富的区别呢?我们把生命分为你、我、他,那只是生命所穿的衣服,只是生命所表现的生身(我身)形式。既然我们的生命都一样,不存在的东西如躯体、财富、名利、冷暖等都不持久,永恒的生命永不消失。他常说生命其实不需要太多呵护,爱护生命的根本就是让它自由,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我在寒冷的冬天和灯钟先生一起外出,我穿保暖内衣、衬衣、毛衣,再加上外衣和风衣;可是灯钟只穿一件空空的衬衣和一件外衣,而且衬衣最上端的扣子也不扣上,差不多把胸脯都露了出来。但他不感冒,万一感冒也不吃药,自然就好。有一次我问灯钟,你到底冷不冷啊?他笑着说,如果感觉冷,那就把自己放到春天里。我感觉这话莫名其妙。
灯钟的自然科学知识非常广博。大学时他学的是化学专业,但对化学之外的科学知识了解得非常多,我在备课、作文时遇到的科学问题,多是向他求教。在他身上特别让我感兴趣的是他的天文和地理知识,给我的感觉是这个人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多年前我曾问他学佛主要应看哪些书,他说学佛的目的是要成佛,成佛不需要看书,只需要看星星;看星星的时候随意去读解,把自己化成蚂蚁那么小,然后化成一团气,气散就成无、成涅槃,那就是佛,如果能看着星星坐几个晚上,就成佛了。因为研究实用预测学的需要,我原计划要读一些天文地理的书,后来想到有灯钟这个无所不晓、随时可问的方便顾问,就懒得读了。
灯钟经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到屋外、野外或房顶看星星,能够叫得出好多星星的名字。灯钟说前不久,他爬到一家人的房顶上去看星星,差不多看了一个晚上,他说世上永远读不完的书卷是星空。灯钟阅览星空的习惯是在监狱里养成的,他曾经被所有人抛弃过,那时他唯一的朋友,就是镶嵌在浩瀚、深邃、神秘夜空中的美丽群星。
北京的朋友蒋伏利先生,看到我在文章里谈到灯钟,他回复说——韦氏灯钟,名人也。三岁无父,N岁无母,发奋读书,师大毕业。然,该生顽劣,不喜教书,每天游山玩水,爱管闲事。对生态,有点教旨,有点极端,喜玩工巧技艺和魔术。不知,此公现在何处?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