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福建小孩,被这些大头神仙吓哭过
44分钟前
院办屎大淋听闻我是个福建人,加我好友后的第一件事:甩来一个视频,问我认不认识里面的三尊大神。
外省人对福建人的赋魅包括但不限于:普通话稀烂,彩礼五十万,以及,八十万神仙总教头,家家户户供着外地人叫不出名字的神明,腿上仿佛装了神控感应器,遇到大型塑像就会自动下跪磕头。
在福建,你可以看到真主与关二爷做邻居,大日如来和太上老君住对门,进口的,本地的,知名的,小众的,求学业的,求姻缘的,欢聚一堂。因此,身为闽南土著,我与各路神仙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亲如一家。
福建神仙的春晚
这种月黑风高、烟雾火光夹杂硬核LED射灯、宛如cult片现场的仪式叫做“游神”,是闽台地区的一种大型群体祭典,也叫游老爷、迎神、进香、神像出巡。闽地自古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连游神这一活动也分化出不同版本,主要有三种:海上妈祖游神、福州游神和闽南游神。细节略有差异,但总体形式是一样的。
新年伊始,人们把当地供奉的神明“请”出庙宇,绕村镇巡游,接受民众的香火膜拜,祈祷新的一年破厄消灾、家宅平安。
游神队伍短则几十米,一顶神轿,前后左右配几个敲锣打鼓的,在坊间制造动静,宣告有神仙到此一游。而气派一点的,可以绵延数公里,在市中心甚至会发生交通堵塞。
这和当地神庙的香火,以及组织游神的单位“社”的规模有关,有的“社”较为富裕,香火旺盛,筹集的善款多,办得十分热闹,一次祭典甚至能花上百万,光是烟花爆竹就能烧掉十几万。
游神队伍花样繁多,穷奢极欲,光是负责表演的“闹热阵”就有十几种名目,比如西洋乐阵、旗阵、伞阵、艺阁、舞龙舞狮、拍胸舞、火鼎公婆等。
前一秒,cos成英国皇家海军仪仗队的西洋乐阵踢着正步走过,紧接着,穿着艳丽制服的姐姐阿姨们就撑开绉伞,摇出一阵旋风。
火鼎公婆
凉伞阵
拍胸舞
除了拍胸舞、火鼎公婆这些专业的舞蹈表演需要请职业演员来完成,其他方阵都是由本地居民自发组成的。院办小时候就扛过舞龙的灯,一天能拿100块辛苦费,对于十年前的小学生来说,那已经是巨款了。
不仅如此,那时大人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举过旗、扛过灯的小孩会受神明庇佑,因为陪它们走了一路,神仙记住你啦。
人类早期cosplay珍贵记录
游神的队伍中西合璧,来者不拒,和福建人供奉的八十万号神仙一样,不问出处,心诚则灵。其中,最受瞩目的当然是开头提到的“大头神仙”。
这个四肢和人体工学毫无关系的甩动法让我想到了↓
如果冒犯到神仙,我道歉!(滑跪.jpg)
游神活动一般从傍晚开始,黄昏日月交替,逢魔时刻。
噔。一记锣响,花车礼炮平地一声雷,硝烟中渐渐显现一个矮娃娃,戴着奴才帽,一边跳着魔鬼的步伐一边挥舞鞭子,谓之“开道”。
马路两边,各家各户开始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和弥漫的白烟中,其他神仙踩着各自的节奏,迎着人群跳起舞。
一个乡土魔幻之夜拉开帷幕。
图片来源微博@阿诚的白日梦
除了当地人供奉的主神端坐在神轿中,其他神仙则要到人群中营业饭撒。因此,少不得由人来扮演。
人们顶着竹篾编制的头套,扮成各种神偶。神偶也有门道,按照福州当地方言,大的叫大神翁,比如一些耳熟能详的武将,二郎神、千里眼顺风耳等,以及黑白无常里的黑无常。小的叫童仔,头套重量较轻,手脚灵活,因此经常充当观众席气氛组,比如台湾知名街头艺人电音三太子,土地公等。
福建本地的小孩最熟悉的莫过于“孩儿弟”了——穿肚兜,扎两条垂髫小辫,目光如炬,咧着嘴像在大笑,大脸盘上还细致地戳了一对梨涡。惟妙惟肖,细节满分。
图片来源微博@_老老老鱼_
仔细一想,这不就是cosplay嘛。
电音三太子
全福建的cos爱好者联合起来,洋cos滚出拆那!日本有猫眼三姐妹,我们有电音三太子;日本有流星花园F4,我们有西游记F4;日本有国民homo薰嗣,我们神仙界的国民homo是黑白无常。
闽南人将这种神偶称做“大摇人”。属于闽台传统艺阵中的“大神尪仔”,主要流行于闽南厦漳泉、福州和台湾中北部地区。出巡时,表演者钻入制作好的各式各样的大摇摆人竹筐中,根据所扮演角色的一套特定程式载歌载舞。
“大摇人”集雕刻、竹藤编、刺绣、舞蹈、音乐艺术于一体,将闽台传统手工艺和民俗、宗教的精髓浓缩进一个两米多高的小(?)人里。
除了以上那些经典角色,比较常见的佳丽还有八仙八将、七仙女、福禄寿、牛头马面,一次游神就是一次人气大赏,谁是烫门谁是时泪一目了然。
作为老饿刺猿,院办年轻时也沉迷过一阵子cosplay。在那时,cosplay还是一个小众且烧钱的爱好。家长不理解为什么你要花几百块去定制一块花里胡哨的破布,我爸还曾放言,如果我再往头上搞五颜六色的假毛,就要打断我的狗腿。
直到写稿时,我查“大摇人”的来历,发现这些神偶的造价并不便宜,神将的服装和官帽均采用京剧风格,道具上,阴系(地府)阵营神明多手持刑具,阳系(天庭)阵营则持拿佩剑、法器等。众所周知京剧的行头有多贵,同理,一尊精致的神偶造价可能要上万。啊?这不比cos烧钱多了吗?爸你说呢?!
当然,也不能怪我爸。cosplay对他来说是新鲜事物,大摇人可是老祖宗几百年的传统风俗。具体可追溯到清代嘉庆朝以前。在民国,还留下了福州街头游神的影像记录。
人类早期珍贵cosplay记录
对于福建人来说,这些大头神仙仿佛一直在身边。逢年过节要见面,丧葬出殡也能见,久而久之,就不稀罕了。
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克服恐怖谷效应和巨物恐惧症的双重暴击,在网上搜“游神 吓哭”,就是一部福建后生仔的灰色童年物语。
在cult里cult气这点上,福建人赢在了起跑线。
游神的底色原是锣鼓喧天、人神同乐的,但因为这些两米多高的XL号coser在夜晚的烟雾火光中群魔乱舞,时隐时现,反而透出些许沉郁和惊悚。这种微妙的矛盾点被阴间使者押井守抓住了,在《攻壳机动队》动画电影里复刻了福建游神的盛况。
在刚刚结束的东京奥运会上,《攻壳》的背景音乐《傀儡谣》还被选为柔道比赛的BGM,我严重怀疑立本人是从柔道选手和大摇人的体型中获得了既视感才选了这首歌。
作为老赛博朋克er,日本人把这门手艺运用得炉火纯青:
漫天霰雪下(事实是,福建东南低海拔地区下雪的可能性极小),褪色的6D都市钢铁森林簇拥挤压着街道,巨型神像手持法器,目有精光,身上缠着led灯带,从闪烁着霓虹灯牌的高楼下缓缓行过。
这其实并不是押井守凭空想象的,福建游神早已走进21世纪。
供奉主神的轿子从易朽坏的木头升级成铝合金嵌玻璃,神像出巡也从完全依靠壮年男子人力抬轿变成四轮推车,周边绕上一圈七彩LED灯,反射出玻璃窗里一张张青面獠牙的脸。
而对于福建的阿公阿嬷来说,他们不懂什么叫赛博朋克,也不知道这些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朋友在年轻人眼中是什么评价。他们依然专注地跳舞,巡游,祈祷,在这个野生而蓬勃的市井人间。
拜拜,福建人的出厂设置
曾经有人问,中国古代传说里那么多法力无边的神仙,拥有一套完整的诸如封神榜那样的超级英雄战力系统,为什么不能像美国的漫威DC一样做成国际大IP呢?
我回答:因为它们忙着在福建接待香客。
国家宗教事务局数据显示,福建全省登记在册的宗教活动场所,光是佛教和道教就有4314座。据非官方统计,福建本土民间信仰的神灵有1000种以上,10平方米以上的宫庙和民间信仰场所约为25000座,这还不包括路边随处可见的小土地庙和简陋神龛。
除了全宇宙通用的关二爷、赵公明、观音如来等,福建还有特产神明妈祖林默娘、闽王王审知、开漳圣王陈元光……
福建人相信万物有灵,有三分之二的神明是自产自销的。他们生前都是普通人,有的是为乡里做过贡献的贤德之士,有的是时运不济、遭到威权压迫的悲剧英雄,死后当地人为了纪念他们,也纪念那些善良、勇敢、奉献、坚贞、反抗的精神,为他们塑像立庙,代代传承,让这些美好品质成为福建人信仰里的必修课题。
著名的妈祖林默娘就是一个例子。
妈祖的原身出生于福建沿海,常于风浪里救助遇险船舶,行医救人,辛勤劳作,乐善好施。沿海地区的福建人以海为生,常常要出海捕捞,甚至远赴外洋经商。海上吉凶难测,于是,妈祖便成了福建人的护航女神。拜神传统让每个福建人生来便种下信仰的种子,正因为心怀敬畏,相信神灵永远在身后护持,福建人才有勇气乘风破浪,行走异乡。
随着妈祖文化在全世界华人中盛行,还衍生出专门的学术分支。
可以说,从学业到工作、生活,神明把福建人的一生都包圆了。
像基督徒的婴儿洗礼一样,一个福建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和本地的神明紧紧联系在一起。父母为新生婴儿祈福,考试用神明开过光的水笔才能写出好成绩,考完填报志愿要求签问问神仙的意见,遇事不决……拜就完事了!
在《黑客帝国》里,服下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决定了主角尼奥的命运,而在福建,决定命运的很可能是在神明面前掷出的筊(jiāo)杯是正面还是反面。
院办有个有钱邻居,平时小日子抠抠搜搜的,天天在朋友圈发拼XX砍一刀,然而到了庙会“添香油钱”,几万块说捐就捐,眼睛眨都不眨。
福建人,把拜神祭祖刻进DNA。
我如今会变成沉迷抽卡游戏的赌狗,很难说不是一种福建精神的变种。
闽式特色笑话
知乎有人提问:让闽南人放弃进香有多难?
底下有一条回答是:
好比让四川人放弃吃辣。
随着科学教育的普及,我们这一代人早已不是外地人刻板印象中那种封建余孽。神拜了,但没完全拜。迷信了,但没完全信。
拜神祭祖、进香游神对我们来说,更像是对一种仪式的坚持。这是福建人重要的文化印记,每次谈起它,我才找到一点身为福建人的独家归属感。
小时候,游神那天会自动变成大型社交场,大人们忙着接香朝拜,小孩就在一张张供桌里穿梭。炮声隆隆,人要贴得很近才能听清彼此说的话。于是,在学校里从来不说话的两个人,在烟花和火焰中变得熟悉起来。我们争先恐后冲进神仙队伍里,凑到大摇人脚边让它敲头。谁的脑袋被神开过光,谁就会更聪明,新学期成绩就会越来越好。
火树,银花,不夜天。
因为疫情,老家已经有两年没有举办过群体活动了。在城市孤独而麻木的人潮间隙中,我有点想念盛大的烟花,花花绿绿的大摇人,和烟雾火光中那一张张虔诚朝拜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