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伤疤 (写给家乡的那片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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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梦见老家那片柳树了。

梦里风大,我在高高树梢,手拿木棍,仰头去够头顶干枝。风大,我瘦弱身躯随风摇摆。娘在远处劳作。见我爬树太高,大声呵斥我赶紧下来。风大,我听不见娘的话,只见娘挥手比划。我因没听娘的话而窃喜,得意间脚下踩空,摔落树下。

梦,总在此时醒了。几次,都是。

那片柳树深植于心,已有几十年了。

柳树在村子南面,唯一进村道路的两侧。记事时,柳树已有壮汉胳膊粗细。初春,麦苗刚刚返青,田野还是寂寥。柳树的嫩绿是唯一风景。因左右两村的道路没有柳树。故“一排柳树那条路”成为进村标志。自然,也是全村人的骄傲。

听村人说,柳树栽种于1968年前后,长我几岁。

柳树在我们每天经过的道路两边。我们也习惯了柳树的存在。春天,柳树下会有野菜、野花。我们在柳树下挖野菜,野花就是野茄子,蒲公英和苦菜花。我们用柳枝编个花环,用柳枝做个柳笛。野菜挖够了,我们会比赛爬树,看谁先爬上去,爬得高。柳树像大哥大姐,由着我们笑闹。

夏夜,那条路因为柳树变得热闹。树下有蝉。老家叫蝉的幼虫为“节流鬼”。节流鬼傍晚开始出动,不忙的人饭前开始柳树下寻找。忙地里活计的人,饭后匆忙往柳树下跑。节流鬼像赶赴夜宴的将军,挥动大刀抠挖地面。它们不知有多少人等待它们露面。那可是,煎炸后的美味佳肴。

我不会抠节流鬼。但这并不妨碍我跟在伙伴们后面看热闹。我会给人打个下手,提个袋子,拿个铲子。最后也能分得仨俩五个。回家,盐水里泡泡,攒多了,娘也会给我炸炸,解解嘴馋。

雨后的土地松软,节流鬼不用费力就能出来。雨天不用下地,柳树下抠节流鬼成了那天的大事。柳树下人来人往,都低头盯着地面。有时,也会抠出癞蛤蟆、蜥蜴等瘆人动物。吓得人抱着柳树大喊。一身冷汗紧跟一身热汗。旁边人肯定哈哈大笑。笑完,又去低头寻找了。那时的节流鬼相当于一道荤菜,可不像现在只图吃个稀罕。

夏天的柳树柔软,我喜欢把两棵树的柳条编在一起。真有那么两棵树,几乎长在一起。柳条编成秋千,我喜欢坐上面看天。那时,天格外蓝。秋千上坐着,有风从田野吹过。夏天的麦田有麦香味道。那时,没有心事,只是喜欢风,喜欢看被风吹动的柳枝。

柳树长得比我快,几年功夫都有了粗壮腰身。距离村子最近的两棵,感觉粗过一人怀抱。我不去爬最粗的柳树,总觉得这两棵年长,不能随便冒犯。

夏夜柳树下总有成双成对的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时,也没别的去处。柳树那里,不见不散。柳树一定听了很多情话,不然,一阵风就让它们忍不住刷刷作响。有些甜蜜,用力也憋不住。

柳树四季都好看。秋天的柳叶变黄,金灿灿一片。深秋落下,道路都是金黄。我们早晨去捡带霜的柳叶,晒干就是柴火。若有枯枝,捡到就是硬柴。可以攒着蒸饽饽。甚至,留着蒸过年的饽饽。

冬天如果有一场雨,雨后再下雪。雪落枝头没有风,柳枝便银装素裹。像大东北的雾凇。也会结冰,冰跟柳枝抱在一起,吃一口解渴,咬到柳枝会苦。那个晶莹剔透却总是难忘。

我们在柳树的陪伴下长大。那一代的我们慢慢离开那片土地。柳树依然每年发芽,发出新绿。我们回乡时远远便看见那片柳树,夏天有树下的阴凉,冬天有树下的风声。我们想过很多自己的心事,却从没想过柳树有一天会从那条路两边消失。

我真记不起柳树是哪天没有的。只是后来的某一天,经过时看到道路两边没了柳树,多了密密麻麻的坑。柳树仿佛一夜之间被风刮走,连根拔起,留给大地密密麻麻的伤疤。

那条路还在,从土路变成水泥路。路边没有一棵树,柳树后来发出的树芽被填埋。填埋后的树坑成了田地。人们在地上种各种庄稼。庄稼不知道它们的身下埋葬了一个个柳树的魂灵。那些魂灵会在每个夜晚发出声响。那是柳树替我们存储的记忆。

我曾几次打听过柳树的去处。有人说,柳树被卖给鞋厂,做了鞋跟。我不知道谁穿过柳树做过的鞋子,那双鞋子的鞋跟,走起来会不会有风声?因为柳树听了那些年四季的风,它的全身都是风的影子。穿上那双鞋的人,会不会夜里听见柳树的梦话?因为柳树听了那么多情话,难免会在梦里不自觉说出。

我在很多次梦里想念那片柳树。梦里的场景是真实的,只是在我想念时,梦境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那是柳树留给大地的伤疤,却长在我的心上,在每个阴雨天,又痒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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