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等待着消失的家园/胡华强

我是在清明节前一天的下午赶回老家去的。

双亲早已不在,大哥和两个妹妹还生活在老家。回老家,无非就三个目的——给父母亲烧纸挂清,跟同胞兄妹说说话,看一眼童年记忆里的乡土。

十多年前就修的一条破烂泥泞的村道,从万国公路旁延伸进来不过一公里,去年冬天终于拓宽,扣了路沿并铺上了石子,只等这次疫情过后就铺上草油。这样的变化虽然来得有点迟,但在渝西一个偏远的乡村,仍然值得欣喜。千百年来,我们的祖祖辈辈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有过这样的奢望,就是在二十年前,爬坡上坎肩挑背扛仍是“咫尺天涯”的落后交通的日常状态。现在,宽敞的公路修到了每一个院子每一家的门口。因为疫情,很多春节前在外地打工归来的人还没离开老家。站在大哥家旁边的堰坎上一望,每个院子都停着不少各色各样的小汽车。这样的感观的确让人心生感慨——这一片农村虽然说不上富裕,但和十年前二十年前相比,已有了惊人的进步,这是不争的事实。几乎所有农家的门前都种着花草,虽无名品,却也娇艳。桃李早已开过,玫瑰、朱顶红、鸢尾花开得正疯,百合的嫩茎在风中摇曳,以前很少见的八月瓜和猕猴桃也在浓荫里悄然绽放它们的春天。不愁吃穿的乡下人,终于有了赏花怡情的追求——我不禁在心中暗自为我父母的早早离去感到遗憾。

大哥从院坝下围着的一个塑料棚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装满了鸡蛋的瓷盆。他说他在楼顶和空田坝里养这些鸡,每天都要捡一大盆鸡蛋。我放眼一望这个叫作季家湾的田冲,以前那些大大小小的水田和干田,不但地势位置面目全非,而且基本上都已撂荒,中间位置最好的那几块水田,在夕阳下晃动着光影,有白鹭从对面高速公路的上空滑翔而下,静静站立在田边的一棵苦楝树上。水田里胡乱掏了一些沟,什么也没种。大哥说,那些田早就租给一个外地人了,那人也只在田里种过一年莲藕,这两年也撂荒了。

清明节的上午,我和大哥,与一个院子上的兄弟一起,三人穿过院子前面高速公路下的村道涵洞,信步往老家附近最高的地方——高峰寺去。村道一直延伸到了高峰寺的半山腰,然后绕到坡的另一边,下去就是万古工业园区。村道本来是可以通汽车的,大哥说,前面的路被胡昌白堵了。我们往前走了几分钟,一看,果然公路之间堆着一大堆泥土。胡昌白是我小学同学,我奇怪他怎么敢于堵公家的大路。大哥说,还不是因为有人偷了他种的黄葛树,他无处讨说法,就生气堵路。原来那一座荒芜的山坡被胡昌白承包下来,种了许多黄葛树,种了就种了,也从来没管过,活了一些也死了一些,也被附近的人偷挖了不少。

他是专门种来卖的吗?我问。

种来等待征地。大哥轻描淡写地回答我。

我望见那片已经逼近山脚的工业园区,立即明白了个大哥那话的意思。

转回来,走到一片新修的居民点。在高峰寺半山坡,高速路的上方,这一片院落,大概由八九户人家组成,每家的房屋结构不同,有的是平房,有的是楼房,有的楼房是两层,有的楼房是三层,这些各自独立的房子又一起排成一道弧形。这些人家都是下湾张家院子和季家老院子高速公路占地的拆迁户,有两个六十几岁的人从屋里走出来打招呼,我都不认识。大哥一介绍,我就立即想起了他们年轻时的样子,但怎么也无法与眼前所见对应起来。时光之河虽从未断流,因为我离开家乡这一条生命之河实在太久,已经无法踏进同一条河流。每一点过去的记忆与眼前的现实进行对接,都会出现无法避免的错位尴尬和迷茫。

在这片房屋的东端,有几间没有完工的烂尾房。据说这家姓肖的主人的儿子因在外地打工,突然发生事故而死亡,家里的修建只好戛然而止。我正在为此唏嘘,他们又告诉我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信息:这个新修的院落,几乎每一家人自从迁到这里后,都发生过大事,比如死人,比如重病,比如精神失常……于是有的人家就不敢在此居住,有两家已经迁往别处。我并不相信迷信,但我无法解释这种巧合。站在院坝边向下俯瞰,可以将整个季家湾甚至更远的五里冲一览无余——在我眼前这片让人胸怀激荡诗意满满的视野里,竟隐隐弥漫起一丝忧郁。

当初,高速公路规划线路的时候,哪一家不是巴望着这条路能够从他们家的房屋和土地上过去呢?几十万的补偿费或者免费搬迁到新居民点,这对哪个农村人来说不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没被占到土地的人,要么对这两个院子的人羡慕不已,要么唉声叹气觉得自家祖坟没埋对地方!张家院子和季家老院子,已经被埋在高速公路路基十几米之下,他们的家园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他们再也无法返回!现在,面对新居的隐隐恐惧,他们又是否能够顺利寻到别的去处呢?

我们沿村道往回走,经一个院子,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门口打招呼。我认识他,我们小时候都叫他“幺娃”。兄弟请他抽烟,他一边说“莫去拿!莫去拿!”,一边径直走了过来,边走边在裤兜里掏打火机。他屋后边的竹林一片黑乎乎的颜色,他说那是他点火烧了的,杂草都要爬上房顶了。我说你后坡这么宽,可以养鸡嘛。这地方可能也住不了多久了,懒得去弄。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点不屑的意味。高速公路从他屋侧边十几米远处高过屋顶飞过去,汽车的轰鸣声穿过路边已然繁茂的林带,漫成一片沉沉的喧嚣。站在面前这个六十出头的“幺娃”鼻孔里喷着烟,一直笑扯扯地说着话,却让我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中午到狮子湾院子去吃“清明会”。这是我们这一族人附近十几家人的传统——每年清明节,每家出一百块钱,简单办几桌饭菜,大家聚一聚。还是那几个热心的男男女女,头一天就买好了菜,今天一大早又开始忙碌,现在凉菜已摆上了桌子,大铝锅里满满的板栗炖鸡已在整个院子里弥漫起异香。

我们随意地站在院坝上说话。一个年龄比我小的老辈子,见多识广,是县上路政公司的一个负责人。他指着院坝边的一个鱼塘给我说,那是他大哥家的水田,他请了挖掘机给挖成了鱼塘,还得到了政府的一笔补贴款。

鱼塘怎么没养鱼呢?我问。

他神秘一笑,说,等机会。

我还一头雾水,他又指着一片荒草森森的田土说,那里栽了上千棵桂花树,那些桂花树都是从熟人苗圃里捡来的,没花一分钱。

我突然想起了胡昌白,想起了高峰寺坡上那些黄葛树,又才猛然明白了这一切。我看见了那些空地上用废旧铝合金搭起的东一个西一个棚子,看见了那些早就要倒塌的百年老房子支撑的柱子——我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在等一个“机会”。工业园区已近在咫尺,高速公路已将原来的生产队的土地一分为二。听说政府正在规划一条与高速公路平行的高速铁路。小老辈子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和规划线路的相关人员很熟,他有机会影响线路的走向。

我望着眼前这一片深春里的故土,竟突然陌生得不敢相认了。童年的所有情节只在记忆里吻合,与现实的画面格格不入了。

烧纸作揖之后,大家入席。饭桌上,人们说说笑笑,气氛亲切而温馨。又有人说起了一些消息,比如这里不再批宅基地,不再允许埋新坟。这似乎都印证了将要拆迁的可能性——大家都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和兴奋。

下午我和大哥去给老坟烧纸挂清。母亲坟前的墓碑已立;由于时间讲究的原因,父亲的墓碑至今未立。

我对大哥说,早一点把父亲的墓碑立上吧,我怕将来哪一天回来就找不到父母的坟头了。

大哥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

作 者 简 介

胡华强,中学教师。郫都区作协会员,成都市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在各级各类报刊发表作品几百件,散文诗二十余次入选各种全国年选本,散文入选省作协年选本。有散文集《故乡故人》《母亲是棵乡下的树》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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