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关山月》

关山月

关山月

——李白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敢应。

关山月

唐天宝九月五日子时,窗外一轮圆了又缺的月又往西边升了一点点。夜晚的东都熄了万家灯火,长街尽头的黑暗中怎么却像囚禁了什么东西想要吸引他前往。自从昨日收到衙吏带来的征诏以来,他年迈的父母都装作什么都没有出现一般,在有唯一的儿子陪着的最后三天里,悄悄准备着衣鞋和白馍。今早母亲出院子拿柴火的时候右手小心翼翼地缩在袖口里面,他还是看见了她食指指节上因为戴久了铜顶针而磨出的血泡。

他走过去接过母亲怀里满满一抱的木柴,低着头走回厨房。

年近半百的夫妻俩,三间柴屋一方小院,唯一的儿子明天就要到随军到那个远得听说只有荒漠的甘州,他们的不舍切切念念,却不敢在儿子面前表现出来。

一百多年以来,大唐与吐蕃的边境战事不断,两个政权对于西域和青海地区的争夺一直在延续发酵。天宝六年,高将军攻下小勃律,附近依附吐蕃的20多个小国重新归附大唐。九年,国内政治太平,经济繁荣,玄宗李隆基决心加大对吐蕃的进攻力度,以期收复常年战争中被掠走的土地。

他一觉醒来,最后一天已经结束,清晨穿上新布鞋,肩上背着轻薄地难以支撑过塞北冬天的行李,双手紧攥着家里唯一一匹马的缰绳,马背上挂满了父母提前准备好的口粮。他不敢说话,生怕一说出什么,会在出发前哭出眼泪,让还没见面的战友们笑话。小破的柴门前,低矮的石墙外,一边是须发花白的父母满心不舍与悲苦,强颜撑笑,一边是年青士兵默默不语忍着泪水强装坚强。缓缓东升的朝阳的光被排云遮掩,穹顶灰灰沉沉,近的像是压在人的头顶上,难以呼吸。

“到了营地,要更勇敢……照顾好自己……早点回家。”父亲一手抵住木门,把自己支撑在门板上,犹豫着说。

“知道了,爹,那……我走了?”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轻轻地说。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完全地现出来了,清晨的晦阴和清新的寒冷在渐渐消散,他转身走上了家门前那曾走了十七年的石板路,踏在被磨平的石缝间,竟感觉有些硌脚。其实,这次被征去甘州边塞,除了不舍和挂念,在他的心里,还悄悄留了一份有点野心的壮志:赶走吐蕃,重新夺下属于大唐的高地。从小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虽不是养尊处优,他也备受了父母的关怀,私塾里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读书声里长大的他,心里早落下了对君和国的执着。他不愿死得轻如鸿毛,却也不敢奢望重如泰山的结局。

从东都到甘州边塞五千里,一匹马,一双腿,是这些士兵全部的交通工具。沿途的广阔天空在一天之内颜色各不相同,风让云总站不住脚跟。出发后的前几天,傍晚的西风习习拂面清除了中原的日间酷暑和潮热,他在马背上,风吹进帽子,透过发间又溜走,仿佛带着他的气味回到洛阳的家,回到那一方小院。好多次他都惬意地想要睡去,想永远地坐在马背上,与眼前丰收的无际的麦田一同寻找归宿,醉在那刈麦者匆匆不休的腕间,不再醒来。

随着 一天一天冗长无聊的行军日子的消磨,一直都有心情去欣赏沿途的美变得越来越不容易,包围着的队伍的,从闹事到庄稼到草原到隔壁,一队人马的言语越来越少,一颗心的好奇与兴奋越来越大。

九年十月十六日,经过了一月余的跋涉,他的队伍终于在一片片长满飞蓬与红柳的戈壁滩上看见了几座帐篷,在北方那脉长山的映衬下显得单薄,寂寥,走近了才发现,帐篷围成一圈,里外嵌套了三层,像一座城。从前东都的十月,还是秋风扫落叶,秋雨绵绵洒洒,而甘州的十月初,却已经经历了两次雨雪,朔风刮得肆无忌惮,经过山口又被放大,风卷起地面沙石横冲直撞,活像一头绝望的猛兽,用尽全身力气想在这些新到来的人群中撕出一个缺口,击溃他们已被惊吓的信心。

安定好营地之后,已是戌时时分。他躺在铺盖里面,地下深深的寒意让被窝无法升温,帐篷的四角不够牢固,无法抵挡野风的肆虐。身边的战友也许太过劳累,已经发出呼噜声,他却像行军前的那天晚上一样,无法入睡。身边的人是和他一起从东都出发的朋友,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条石街把两户人家隔开。他坐直身子,轻轻站起,掀开帐帘,突然的刺骨让他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而下一秒眼前的一切又让他大吃一惊,站在帐子门口,如霜般的月光倾泻在无垠的戈壁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洁白的震撼。一轮皎皎东升的明月悬在关山之巅,是普照了万物的大气,狂风比白天更烈,满地的枯蓬随风癫狂,一些蓬顶禁不住风的摧残,离了地下的根,四处滚散,发出沙沙的声响。大风驱赶着云汽,在圆月面前翻滚而过,似纱又似沙。他紧紧衣领,把手缩进袖口,找了一块大石头,独自坐下。关山在北方绵延起伏,白了头的山顶更显得沉默,风经过重叠的山口,呼啸狂笑,神秘深沉,似乎藏了哪个正在作法的妖人,诡谲的气味让人惶惶不安。

现在,家里那边是怎么样呢?他心里思量,今年家里少我一个,收的粮食纳了税后,应该还有余,今年年尾,他们会去买匹新布么?家里那床被子,被里已经被磨的,实在是不堪看了。爹平时爱喝点酒,今年,会不会多酿些米酒,封在厨房的地窖里?想起家,就想起了许多许多关于过去的记忆,邻居的叩门送菜,长街街尾小酒馆里的喧闹和半下午的时候偶尔的摔打酒坛的声音,夜里打更人的通知和锣声,还有雪天清晨出门踏在新雪上的咯吱作响。

值夜间班的巡逻卫兵的脚步声突然想起,他回过神来,悄悄地环顾四周,在看得到卫兵的灯笼之前,快速而小心的回到了自己的帐子里,掩好帘子,缩进被子里。

军队的生活规律单调,每天都依照程序重复着一样的动作,在日复一日的遵循里,时间很快就溜走,很多时候,他会忘记自己的目的,他总会在一日又一日无聊的等待里变成一团蓬草,被困在荒漠中动弹不得,被风化的头脑开不出一朵花,眼里的世界只剩下毫无遮掩的天和地,永远夹了沙的低温空气肆虐在脸上。

十五年腊月三十,营地,如往常一样的严肃冷淡,没有记忆中让人激动的爆竹声声,曾经的屠苏年酒也早已忘记了是什么滋味。过了今夜,来到甘州,就有六年了,他想。晚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他和火伴们蹲坐在帐前的石块上闲聊,等待。火伴又说起他不知道讲了多少遍的与媳妇初识的时候,讲起家信里自家的牛又下了崽。以前听大家聊天,他也只是听着,这一次,却有一种隐隐的恐惧从他心里陡然而生。

我,来到这里,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戍守,是否有意义?戈壁那边的战争,我们一无所知,我的等待,是不是只是肉食者的一个轻率的决定?六年时间一溜而去,我却还是原来的我,而回家,为什么总是没有音讯,总是那么遥遥无期?

这样的念头出现,突然的惧怕慢慢变成了考量,他细细回想自己所经历的,似乎冗长时间并不能给本就毫无意义的生活加上些许笔墨,他想要逃离。

唐天宝十四年腊月,安史之乱爆发,唐朝调河西、陇右、西域等地军队的精锐东援。吐蕃趁虚而入,当地守军力不能支,河陇、西域之地先后为吐蕃所占。

二月十六日,天气转暖,被冻结了一整个秋冬的雪水河开始流动起来,戈壁滩上,有了春天的气息。这天晚上他躺在地上,被压住的右耳里隐隐听到一些响声,像马蹄奔腾,也像雪山崩塌。睡梦中有人吹响了号角,一记锣响,接连着不断地慌乱,他被人推了一把,坐起身来发现,帐外火光一片,战友们纷乱地向外冲去,一次逼真的夜袭演练,他想。可是当他穿好盔甲冲出帐篷却看见燃烧着的不是枯草,而是自己军队的营帐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不是演习,是真的夜袭,吐蕃人,夜袭了我们。

他抓着剑柄,不知该往哪走,天才刚蒙蒙亮,挂在西边的几颗星还依稀可见,他环顾四周,地上倒下的,全是戴了缨穿了甲的唐人,有些连盔甲也没来得及拿就被杀死在冰冷的戈壁上,而更多的,却是都还没从梦中醒来的战友,他们也不会醒来了。眼前的混乱屠杀像一场噩梦,他慢慢向后,退到一顶帐子旁边,把自己的后背贴在上面,在他来得及想好该往哪去之前,一匹马,嘶吼着抓住了他的注意,马载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吐蕃人向一个唐兵冲去,吐蕃人手里握着一把大刀,身强力壮,穿着紧贴皮肤的行军服,一根长长的皮绳缠绕在窄小的箭袖袖口。那个唐兵一脸不知所措,平日里训练过无数遍的招式完全不能够施展,他绝望的挥着剑,砍伤了马的右前腿,他呲着下排牙,眼里露出挑衅,试图掩盖自己最深的绝望。马的腿受了伤,全身都向前扑倒,把它的主人甩向那个唐兵,吐蕃人就这样落向他,在触地之前,狠狠地举起了长刀。在吐蕃人来得及看见躲在帐子旁的他的时候,唐兵的血液,已经在空中喷出了一个弧形,在他的脚下炸开,滚烫地就像一颗炸药,在那一瞬间炸醒了他,逼他做出了决定:

逃跑!

他紧紧攥住长剑,抱在胸口沿墙而跑,敏捷机警,像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间谍,他强压住心口的爆炸,刚才的一幕带来的眩晕让他的恐惧变得麻木,死亡,逃兵,活下去,毁灭!他跑去马厩找自己的马,却发现马厩里空无一物,是吐蕃人,把马匹全部偷走了。他抬头寻找北斗之星,北边,是甘州,西边,是回鹘,而南边,是剑刃上沾了鲜血的吐蕃!跑!不能停下!这个念头支配着他,在一个遭遇吐蕃偷袭的早晨,趁着残余的夜色的草草掩护,腰间挂着一柄长剑,一路向西北匆匆而去。

未落的圆月还留在西边,留在他奔去的方向,月落关山,白沙如浣,诗一般的天空下,夜袭和屠杀,更像一群梦魇,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假象,也许等天大亮,等他回到营帐,邻居的哥哥还能和他一起出早训。可是额头上汗水被风吹干的冷让他头痛,平日里习惯了的剑的重量此刻挂在他的腰间显得那么沉重,身上的盔甲像是累赘,拖慢了他前行的每一步。

整整走了三个钟头,他在脚下的沙石开始变热的时候终于敢停下来歇歇。他坐下,开始考量这一切的后果,在应该战斗的时候仓皇逃跑,自己被抓住是死罪,就算不被抓住,远在东都的父母,也是死罪。父母……他们,都老了吧,老有所养,我没能做到,而生命,你们也要为我丢……为自己的荒谬,他想要立刻死去,可是从营地偷逃,不就是为了活一条命?他不敢继续留在唐地,逃兵就像亡命之徒,从此一切机遇都是偶然,他只能一路西行,偷渡回鹘。

十九日,距离出逃已经整整两天,他终于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找到了一条河。河是关山雪水融化而来的,清洌无比,能救命。他迫不及待地跪在河边,双手抓着岸边还没长大的草芽,一头埋进河水里,水的温度让他突然颤栗起来,他缩回身体,用手捧了水,一把一把地往嘴里送,热热的眼泪溶在冰冷的水里,一起吞下肚才有了稍许的生气。两天,他滴水未进,不停跋涉,不敢回头。他低头看着岸边被自己压倒的草芽,捏起一根放进嘴里,又喝了几捧水,他开始贪婪地收集这些新出的草叶,一把一把地从泥里扯出来,和着泥水毫不顾忌地塞进嘴里,他想活下去。

河边的空气湿润了很多,清新的泥土气味让人恍惚好像置身竹林,他侧躺在河边,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家,他假装没有感觉到身体下面的卵石,他假装躺在积满旧叶的竹林里面静静的听着有人抚琴,不想去管已经过了多久。

一只剑鞘敲了敲他的头盔,他醒来,被吓坏了。醒来没有竹林,没有琴箫,一个高鼻大眼白皮肤,身着带着箭袖行军服的人一手握剑一手把鞘,皱着眉看着他。不是吐蕃不是唐人,他心想,也许他不会杀我。他想站起来,那个人却用剑一把指向他,凶狠的喊着他听不懂的话。他双手举起,以示投降。穿箭袖的人还是拿剑抵住他,示意他站起来走。他被押到一队军队面前,他们的首领示意他走过去,首领用那种听不懂的语言问他话,他只好把手举过头顶,告诉他,我听不懂。

首领想了一会,用不熟练的汉话问,你,是唐朝人?

他用力点点头。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你的队伍呢?你想做什么?

他相信这是回鹘的军队,一五一十向首领讲清状况,最后跪下,叩了一个头,请求他们留下自己。

首领告诉他,我们此去为了帮唐朝平乱,朝廷发生政变,危及洛阳长安,你既是洛阳人,这一路应该很熟,和我们一道,给我们指路。

他谢过首领,跟从回鹘队伍,开始了向东的征途。一个唐朝的逃兵,竟要帮别国指路平我大唐的乱,好不荒谬,逃兵就像亡命之徒,别的都保不住了,只有自己的命,还抓在自己手里,他想。

唐天宝十五年,回纥出兵助唐平安史之乱,收复长安和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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