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心《外婆的故事:一个女人的史诗》
外婆的故事:一个女人的史诗
文/明月心
老早就想说说外婆的故事,但一直无法下笔,许是不忍回忆,许是怕自己纤弱的文字载不动那段历史及自己浓烈的感怀之情。然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许付诸文字会稍微减轻自己隐秘的悲痛与负疚感。她非名人,也不曾惊天动地,可我就是执拗地想让你知道在浩瀚宇宙和流动的历史长河中曾有着这样一个人,沧海一粟,但也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逃离·易嫁
这个女人的传奇故事开始于湖南乡下,我十岁时曾把一封写有那个具体地名的信寄到刚去世的舅公家里。地址早已遗忘,然又怪又土的地名和我穿着孔雀裙在太婆(外婆的母亲)家翩然起舞的情景一直在我的梦中回显,像一种喻示,引我回到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转述她的一生。
外婆十五岁依父母之命嫁给一个游手好闲的农夫,游手好闲对于当时的男人来说不算是什么大毛病。但如果太公太婆知道这个他们给外婆挑的男人是一个脾气暴躁、有暴力倾向的无赖,我相信他们一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因为就是这个男人,喝醉酒后打老婆,并且把刚出生的小孩落在田里撒手不管,让他病重不愈而死。经此一事,外婆心寒了,死心了,想逃离这个打妻杀子的恶棍。她回到娘家,藏在屋顶杂物间过了三天,躲过那个男人一家的搜索。为杜绝后患,太公带着外婆在盘缠用尽的情况下,一边乞讨,一边赶路,徒步来到贵州。
当外婆未来婆婆初见外婆时,她便是“乞丐”的身份,但也正是这个身份让她得以嫁给外公,一个先后死了两个老婆并被被拉去当壮丁的男人。因为算命的说外公属龙有克妻命,要找一个吃百家饭受过苦并属虎的女子相配才能平安。
外公母亲又见外婆老实能吃苦,便做主将外婆嫁给了外公。成亲当天,新郎不在,外婆只能跟一只公鸡拜堂,就算完成了这个亘古以来最伟大的仪式。记得小时候外婆对我谈起她的经历,当时年纪小,心思简单,没有从她平淡的叙述里体会到作为女人和妻子的无奈与伤痛,只是从她传奇的经历中感受到戏剧般的传奇魅力和听力快感,这种电视剧才会出现的情节居然会发生在外婆身上,我一度觉得不可思议。
之后的事外婆很少谈起,她婚姻生活的真正状态和心理感受我也无从得知。不过,坊间传说我外公五官端正算是当地美男子,又因家中殷实,便对我外婆这个不识字、不算貌美的流散女子一直心存不满。喝酒赌博和嫖妓好像都有他的份,连外婆辛辛苦苦攒的血汗钱也经常被外公挥霍。
有一个小细节让我印象深刻,外婆把家里传下来的金戒指藏在砖头缝中,本以为万无一失,可惜防火防盗家贼难防,这看起来安全之地还是被惯于找物什的外公找到并输光。外婆急怒交加,和外公大吵一架,当时气得手指颤抖,好久停不住。可以想见,类似的事件后来会经常出现在外婆的生活中。
多年后,外公因不遵医嘱,长期肺病喝酒过度病情不治去世。此后,外婆一再叮嘱母亲,她死后要葬在青山最深处,一定不与外公合葬。不能想见外婆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但这个誓言却表明了外婆对外公的决绝态度。
可能怕死后还会在阴间吵闹不停吧……我不能理解这种浓烈的爱恨交织的感情。不过,母亲说外公晚年很慈祥,家里仅存的一张照片就是他柱着拐杖拉着我的小手,周末在堂屋门口等着爸爸来时的情景。
外婆在讲自己故事的时候,已经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往事对于她来说,是像过眼云烟一般吧,所以才会如此冷静的叙述,像是讲别人的故事。或是因为听者是一个懵懂孩童,理解不了她的感情所以不愿多说?原因今已无从考证,只留下这个故事的骨架让后人去猜想,去体会。
温暖·死亡
小时候,最喜欢冬天呆在火筒里听外婆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喜欢听她背诵《纪念白求恩》和《为人民服务》,啧啧称奇于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竟能背诵这些让我头疼的课文,且一字不漏。不仅如此,她还能背出九九乘法表,买菜算账也是一把好手。
当我颇费踌躇做那些简单的加减乘除题时,她却能马上给出答案。于是,出于依赖也是为让外婆显摆她的心算术,我对那些能做出来的算术题也佯装考虑很久,然后向她求助,直到外婆讲出答案,每次都乐此不疲。
时间如屋檐下的水珠,断续滴答断续钟,我幼小的心灵也体会到了外婆的寂寞。父母每天上班,我和妹妹要上学,外婆平常只是呆在屋里静静坐着。我即使在家,也是跟小伙伴们出去跳皮筋,写作业才待在家里。好多次外婆其实可以看自己喜欢的黄梅戏,但她为了陪我学习,宁愿错过吴侬软语的才子佳人,也不让我耽误功课。所以我潜意识里想让外婆有点事干,让她不那么寂寞,于是就有了上面的一点小调皮。
这种温暖的气氛之后一直伴随着我,以至外婆去世,我独自北上求学和工作,在面对让我喘不过气的冷漠和挫折时,每想到那流动着静谧温暖的房间,就会勾起对外婆浓浓的思念,燃起爱的希望。
关于死亡的话题我是从外婆口中体验到的。外婆这代人对旧社会与新社会的对比感受最为深切,可能,也只有他们这代人还会真诚地信仰那些崇高和理想的东西。
他们对毛主席等国家领导人的崇拜与爱戴纯粹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情感。外婆对我说,当时周总理、毛主席相继辞世的消息传到他们那个小村庄时,大家都失声痛哭,像哀悼至亲。印象中外婆是那么坚强、能吃苦,轻易不会展现自己的脆弱,我不能想象她痛哭流涕的样子。
有一次她用高压锅煮稀饭,一不小心,沸腾的稀饭溅到了外婆的脚上,脚面很快大面积起水泡,她一声不吭,马上用肥皂水泡脚了事。妈妈劝她去医院,她坚决不去,说这么点小事不值得去医院费钱,后来就用了一瓶以前剩下的绿药膏随便抹在伤口上。我当时很是“钦佩”,想着要是那热腾腾的稀饭泼到我的脚上,我一定疼得呼天抢地。
过了几天,外婆吩咐我用缝衣针把水泡穿透,让里面的积水流出,这样她会好受一些,才好干活。可我害怕,硬是不愿意,外婆只好自己动手,用针一下一下地刺穿水泡,看见“水”从针孔里汩汩流出,我心如猫抓一样难受,她却面不改色。
唯一一次看到外婆哭,是得知舅公(外婆的弟弟)去世时。她趴在床上,呜呜啜泣,不能抑止,从没见过她如此伤心。我吓坏了,不知所措,只好陪她一起哭,记忆中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失眠的夜晚。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亲人的死亡,感受着失去的悲痛。如今死亡在我身边陆续发生,有我最爱的亲人,博学的师长,素未谋面的校友及缘悭一面的同事,每一次面对或听闻他们的离去,都会在我心里留下一个关于死亡的印记。然而有些印记时间可能会抚平,有的印记却会越烙越深,伴随自己的一生。
我可能一生都要背负着这种隐秘的负疚感。它常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悄无声息地像葛藤一样把缠绕我的身体,越绕越紧,让我难以呼吸。高三临近毕业,家里频遭变故,先是父亲的工作变动,而外婆也因为这件事情肝癌病情加重。
在她缠绵病榻时,我被学习压力和家里的巨变所困扰,怯于给她足够的关心和照顾,很怕见她,怕见到她瘫在床上、面容枯槁的样子,更讨厌自己的弱小与无能,无力改变家里发生的一切,怕世界上最爱我的外婆离我而去。我选择了逃避,不去见她,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美其名曰——备考。
至今还忘不了那个场面。外婆弥留之际,母亲和几个亲戚照规矩给她穿戴一新,拼力把她从二楼睡房抬到一楼堂屋,帮助她倚在天地君亲师牌位下的主位木椅上,让后人跪拜,直到生命结束。我蒙头蒙脑跪在冷浸浸的水泥地上,眼看她从一息尚存到油尽灯枯,好似做梦。
她根本不能端坐,头低垂到胸口,双目渐渐浑浊,越来越多的白翳蒙上眼,硬挺着最后一口气说道:“我还有两件事放不下,一是你父亲被人冤枉,丢了工作;还有你高考,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给家里争口气。”说完眼睛就慢慢阖上了。顿时,妈妈和姨妈的哭喊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
我和妹妹好一会才回过神,意识到外婆真的走了,再也见不到,悲从中来,涕泗纵横。尔后,哭声、喊声,道人嗡嗡念咒语的声音,法铃叮叮铛铛摇摆的样子和满屋的纸钱味一起成了我之后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可惜,最终我还是没考上重点大学,外婆的期望没有达成,终成了一笔无法还清的债。阴错阳差在北国长春读了一所以残疾人特殊教育出名的大学,每次看到校园里那些天赋异禀,多才多艺,但身有残缺的同学,都感叹上天的不公和命运的无情。
现在想来,世间这么多悲欢离合,遗憾忧愁,你不能改变,只能接受,能够改变的,只是你对待生活的态度。“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上的偈语也许可以成为外婆人生故事的注解。
后记
外婆的故事就这样随着她生命的枯萎平静地结束了。后来我在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继续深造,稍稍弥补了一些对外婆的遗憾,如今我工作多年,家乡已不能时常回去。
上个月,母亲给我打电话,照例嘘寒问暖一番,最后说道:“你外婆坟上又长了好多青草,你们姐妹在外面,清明节也不能回家,这次过年一定要回来拜拜你外婆啦。你外婆生前最爱你们,昨天,还梦见她跟我要纸钱……”
电话那头轻轻的哽咽声时断时续,我沉默地倾听着。当晚,突然梦见小时候外婆家院子里的那颗枇杷树,是外公死那年外婆亲手所植的,如今却已亭亭如盖。醒来,满面泪痕。
作者简介
明月心,一个想用写作挣钱的宝妈,一个想我手写我口的文学爱好者,一个踽踽独行的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