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手老四

老四比我大一岁,但人长得瘦小,大约是有胃病什么的,脸色总是黄的,眼睛大得出奇。由于体弱,力气自然小得多。那年冬天挖一排干,老四一上来就闹肚子,上土速度慢,担土走不动。

　　那个年代做农民,没文化不算什么,但没力气就被人看不起,因此,老四的处境很艰难,领工的队长也替他着急。也是天照顾吧,恰好施冬工,每个队要一个爆破手,队长就让老四去了,老四很痛快地答应了。爆破手的工作是每天去公社指挥部领上炸药背回来,然后在冻土上打开眼填进去,接上雷管导火索一点火就完事。这个工作比担土清闲得多,但很危险,大凡有些力气的,没人愿意干。但对老四来说,这是天上掉下的一个机遇。老四每天下午步走三四里去背炸药,别队的人一次背五十斤,他一次背三四十斤,两次背七八十斤,雷管导火索也领得多。所以,我们队的炸药总是绰绰有余。后来我们问他为什么能多领,他说我去了帮他们干零活,他们就多给我。早上,老四比我们早出一个小时。出于好奇,我跟他出去看过两回。老四没经过培训但干这活十分麻利,眼疾手快,一溜小跑,没等我看明白,他就要点火了。他朝我一摆手,我一奔子要跑出二三里地。但老四很沉着,他在不远处猫着,听炮响了几声,如果没响够数,那就证明有瞎炮,他赶快去排除,再重新点一炮。

　　老四胆子特大,他上工时把导火索一圈一圈缠在腰上,雷管就在棉袄兜里装着,走起路来,碰得稀里哗啦响。老四大概看出我对他工作的敬重,对我很有好感。有回,他掏出把雷管给我,说这玩意儿能炸鱼、炸树墩子,过年还能当炮放。他说,一个雷管比十个麻雷还硬。我打了半天主意没敢要,因为咱过年连小鞭炮都不敢放。有人想要,老四不给他。

　　由于炸药领得多,我们炸完冻土炸虚土,用箩头和锹头的时候少,因此,工程进度比别的队快,干半天坐半天也能完成任务。这里面自然有老四的功劳。

　　也就是因为多余的炸药,后来老四出了一次人命关天的大事。

　　那是第二年正月,队里翻牛圈里的粪肥,粪肥上面也有冻层。队里把这营生包给了我们几个小青年,报酬是两百个工分。老四想加入进来挣工分,有人不愿意要。老四说,我有炸药,炸起来翻得快。大家一听就吸收他为正式翻粪工。原来,年前炸排干剩下的炸药,老四把它全收拾回来放在库房里了。我们在粪坑里均匀地打了十几个炮眼,由老四点火布药,然后,我们爬在老远的牛圈棚上看他忙活。

　　炮声响过后,大家都说差一声,老四也说差一声。也许他的判断更准确,他几步就跑到没响那一炮的位置。就在此时,那一炮偏偏响了,老四顷刻就被粪肥和尘土埋没了。我们大叫一声,一齐扑过去。我边跑边飞快地想,老四啊老四,惊天动地的排干工程你都闯过来了,怎么就栽在一堆牛粪上了?大家手忙脚乱把他刨出来,一看,老四居然还活着,而且全身没受一点伤,只是半天没说一句话,脸色比过去更黄了些。从此,他再没来翻粪。后来记工分时,我们给他算了一份子,还多给了二十分。

　　有那么几年,老四显得很呆滞。

　　今年回乡采访,在一个酒摊子上遇见老四,我和他开玩笑说:“四哥,你当年差点成了董存瑞啊。”顺便想和他回忆当年挖排干做爆破手的故事。谁知老四反问我道:“有那么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呀?”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我心里头很不好受。他也就是五十刚出头,怎么能把人生这么重要的经历给忘记了呢,难道牛圈里的那一炮把他炸蔫了吗?

　　我递给他一盅酒,再没说话。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