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泉置——驿站中的大汉帝国
从1990年秋到1992年冬,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敦煌甜水井附近一处名叫“悬泉置”的古代邮驿遗址,进行了全面的清理发掘。从而揭开了汉王朝经丝绸之路东段传递律令、上报军情、接待国宾的秘密……
我即将前往的汉代悬泉置遗址,据说是—个更新了中国考古纪录之地。
从西宁到张掖,一路上除了草原就是雪山。草原上的草不高,不必风吹草低,就可看见牛羊遍地。雪山也不算高,但却连绵起伏,黑白之间,隐有青山点翠,让我这个江南人惊叹不已。再从由张掖到敦煌,渐渐地,绿色变得稀罕,映入眼帘的是无边的戈壁滩。“戈壁”在蒙语里是“难生草木的土地”,可想而知,茫茫四野,荒无人烟,只有天上闲云陪伴着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唐代边塞诗人李颀诗中说的“野云万里无城郭”,大概就是我眼见的这种景象了。
策马奔驰传急报
悬泉置是河西要道上一处集传递邮件、传达命令、接待宾客为一体的综合机构。由驿骑骑马递送公文书信,是其主要职责。图为甘肃省博物馆展出的魏晋肘期“邮驿图”画像砖(复制品),画面上,奔马疾驰,驿骑高举通关传符,以避免因关卡验符而减速。有人分析,文物原件上没有画出人物的嘴,寓意守口如瓶,既彰显了驿传保密的重要性,也侧面反映出中原王朝对边远地区的管理和控制。
摄影/孙新强
随着省道一路向西颠簸,终于到达敦煌市和酒泉市安西县行政区交界的地方,指示牌显示,目的地据此一公里远。再走近些,一块大地标石就树立在戈壁当中,上面刻着“悬泉置遗址”几个大红字,后面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便是遗址的正中心。
四下无人,除了头顶的骄阳和身下的影子,周遭一片岑寂。这座被废弃的汉代驿站,只剩一个孤影。可是,两千多年前的它曾经多么辉煌,车马喧嚣、人声鼎沸,丝路上南来北往的宾客使者们在这里汇集,高朋满座,谈笑风生……如今却都沉睡在这片荒漠之下,杳渺无音。
官方驿站悬泉置
悬泉置始建于汉武帝在敦煌设郡之后。它在行政上受敦煌郡和效谷县两级政府领导,郡府负责监督管理重大事务,县府则侧重于供给后勤物资。作为朝廷设在河西走廊的官方驿站,悬泉置曾接待过诸多西域使团,其建筑规模和设施物资,是汉王朝综合国力的缩影,必然不是草率而为。上图为汉代悬泉置建筑的示意图。
绘画/连达
史上第—张书写纸
无音又岂止是今天。在汉代,史家对悬泉置便无只言片语,见于记载最早的文献是唐代《元和郡县图志》和敦煌遗书。对很多人来说,“悬泉置”不仅陌生,读起来还有些拗口。
“泉”,指的是据此不远的一条山泉。泉水从高往下流,悬空入潭,故称“悬泉”。“置”是汉代邮驿系统的一个行政单位跟“亭”“邮”“驿”类似。汉代的邮、驿、亭、置有距离远近和功能简全的区别,一般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汉武帝时此地曾叫“悬泉亭”,昭帝时改为“悬泉置”,东汉叫“悬泉邮”,唐代时又改称“悬泉驿”。
诗人贾岛有一首五言诗,抒写的正是留宿悬泉驿时的心情:“晓行沥水楼,暮到悬泉驿。林月值云遮,山灯照愁寂。”到了悬泉驿,就远离了长安。山上的烛火映照着贾岛的孤寂和离愁。诗人想举头望月,明月却又被云遮住了,于是便更加思念中原。
这种身处西域荒漠时的失意,到了宋代,竟成遥不可及的奢望。彼时边境内缩,中央王朝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悬泉置故遭废弃。再之后,陆上丝路逐渐被取代,明清两朝也就不在此处设置邮驿。清朝管这里叫“贰师泉”,传说是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夺天马回朝路过此地时偶然发现,故有此称。当时,这里已不具备行政和军事上的功能。
当人们再次注意到这里时,已经是1987年的8月了。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期间,敦煌市博物馆普查队在一片被称为“吊吊水”的无人区里发现了它,但却没人能说清楚它的身世和过往。不久此地遭盗,考古部门遂决定进行抢救性发掘。1990-1992年,挖掘整理工作持续三载,出土文物7万件,其中汉简3.5万枚,有文字的2.3万枚,一时震惊世界。从皇帝的诏书律令、使节往来、周边关系,到驿站工作档案、人畜食材消耗情况,皆被一一记录在案。此外,还有铁器、陶器、木器、竹器,草编、皮草和毛麻织品及文房用具,等等,堪称丝绸之路和汉代邮驿系统的重大发现。
带字的邮件封匣
悬泉置遗址被评为1991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遗址内发现了35000余枚简牍,带字的有23000余枚,数量惊人。上图为其中—枚汉代封检,墨书“悬泉置”三字。封检即邮件封匣,是简牍的一种。出土于悬泉置遗址的封检,大都是使用过的拆封件,有的有文字,书写地名、人名,等等。
遗址中还出土了9张带文字的汉纸,这将中国书写用纸的历史大大提前。其中三件属西汉武、昭帝时期,正面分别用隶书写着“付子”“薰力”“细辛”的字样。专家根据纸张形状和折叠痕迹判断,这些全世界最早的带有文字的纸,是用来包裹药材的,比东汉蔡伦改造的书写纸早了—个世纪。
在一处倒塌的墙壁上,发现了中国第一套实证的官方“生态环境保护法”。那是一篇手抄文书,行文101行,题为《使者和中(仲)所督察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是西汉平帝元始五年(5年)由太皇太后颁布的诏令。内容讲的是人们要按照四时节令劳作生息,比如春天不能捕鱼打猎,夏天不许砍伐树木,秋天禁止开采矿石,冬天严禁挖地搞土木工程。现如今的“休渔期”“封山育林”都可视为其历史的传承。
中国考古史上前所未见的墙壁题记
这是在坞院东北角办公区墙壁上发现的题记,原本因倒塌而成碎块,考古学家用牛粪和泥的办法实现了粘合复原。题记内容是朝廷派使者和中(仲)督察《四时月令诏条》的下达执行情况。所谓“四时月令”,记录的是一年四季生产、生活中人们需要注意的禁忌和事项。西汉平帝元始五年(5年),大权在握的王莽从“四时月令”中选出最重要的内容,列为五十条,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颁告全国。作为西汉行政体系中的边疆基层组织,悬泉置把四时月令书写在办公室墙上,可见即便在王莽篡权的乱世,朝廷对生态环境保护的监管力度还是很大的。
一条奇迹之泉
悬泉置在海拔1700米左右的戈壁滩上,南依火焰山,多风少雨,夏热冬寒。图1可见其周边地形。遗址东南侧的山腰上有悬空入潭的悬泉(图2),悬泉置由此得名。唐代《元和郡县图志》载,公元前103年,汉将李广利伐大宛,还师途中路经此地,士众口渴,举刀刺山,竟有飞泉涌出。此泉仿佛通灵,车马多时出水多,少时则出水少,可谓戈壁滩上的生命之泉。摄影/李文博
唯一被发掘的丝路驿站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后来公布的发掘简报上,提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悬泉置遗址)出土简牍……其材质的使用与文书的性质、内容、级别有密切关系。如油松和红松,质细而平,且不易变形,多用于级别较高的各种官府文书、诏书、律令、科品、重要簿籍的书写。白杨、柽(cheng)柳,质粗而易变形,多用于一般文书的抄写。”其中一枚官府文书甚至记录了一场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沙尘暴。发掘领队何双全回忆,这枚文书详细写到,官府派某人去执行公务,配一车一马,不久此人回来禀报说,他在路过敦煌时突然遭遇风沙,车子被刮坏,马也受惊跑丢,他受了伤,只好徒步而返。
悬泉置地层中黄沙与砂砾相叠的状况,从侧面印证了这条记载。最近的一层黄沙,在地面以下约0.8米处,接下来1.2米、1.4米都发现了厚达1厘米左右的黄沙层。专家推测,在汉代,大约每隔5年,此地就会有一场大规模的沙尘暴。虽然当时人们尚不知有这个名词,但悬泉置的发现证明,两千年来敦煌一带的气候并没有太大变化。
在这样一个恶劣的环境下设置邮驿,汉朝的考虑是非常现实的。史载,自汉武帝挫败匈奴后,匈奴对西域的控制逐渐衰弱,西域各国认为很有必要去见见伟大的汉王朝,并与之建立外交。通往长安的路途遥远,人烟稀少,又缺乏食物补给,作为天朝上国,西汉想到了这些摆在邻邦面前的实际困难,于是,河西地区诸多驿站由此诞生。
《后汉书·西域传》提到了这一史实:“列邮置于要害之路”,要害,说的是东西交通必经之地,但究竟路上设了哪些“邮置”,具体又如何排布,史书却语焉不详。悬泉置的发现,让汉代邮驿系统的面貌清晰了起来。出土汉简显示,从长安到敦煌,大汉官方共设置了80来个驿站,仅敦煌郡境内,东起渊泉,西至敦煌,就有渊泉、冥安、广至、鱼离、悬泉、遮要、敦煌七个置,其中鱼离、悬泉和遮要三置远离县府,悬泉置更是立于不毛之地。它们的主要功能,是供丝路上往来的使者们歇脚和补充物资。
悬泉置是丝绸之路上迄今唯一一处经考古发掘的驿站遗址,我们无从得知其他驿站的详细地点,但可以确定的是,这80余座驿站,就星散在从长安到敦煌的一千七百多公里路上,相当于每二三十公里就有一个免费食宿的地方,可见设置者的体贴。
长路漫漫,每当西域使团人困马乏,前方就有他们期待已久的停泊之处,吃喝住,所有需求一应俱全,无需抵达京师长安,大汉的天威和国力就已深入西域人心。可以说,驿站的设置和设备体现的是—个国家的综合国力。
汉代的悬泉置长什么样?
因累年风蚀,悬泉置遗址表面高低不平。考古发掘时发现的建筑遗迹,多为东汉中晚期所建。坞院北墙和东墙下有12间房舍,多是套间,面积较大,可能系办公用房。东门外南侧有一组五间建筑,发掘时仅有两间保存较好,估计为门卫戍守住所,即汉简中记载的“非常屋”。遗址内发现的7万余件文物,主要是小而残损的生产、生活用具,完整的大件器物非常少。上图是遗址回填后的航拍图,通过文物部门用砖块拼接的线条,可看至到悬泉置遗址的大体布局。
摄影/吴建
大汉朝的官方招待所
出于保护的目的,悬泉置遗址在发掘完毕后回填,地面上已经看不到曾经的痕迹了。那么,汉朝时的悬泉置规模究竟有多大?常驻此地的工作人员又有多少?
甘肃简牍博物馆馆长张德芳介绍,悬泉置由坞院、马厩、房屋及附属建筑构成,其中坞院总面积2500平方米,平面呈方形,门朝东,四周是边长50米的高大院墙,东北与西南两角各设角楼一座。院内有房间27个,大小不等,有的供来客住宿,有的是工作人员的办公区。院旁还有马厩、库房和厨房。常驻人员37个,包括官吏、驻军、办事员和发配此地的刑徒等。豢养马匹40只,专用于传递文件的车马10-15乘,牛车5辆,库房存粮大约7100石,一次可接待500人左右。规模不小!
不过,这些人员配备,仅服务于汉朝和西域各国的公务员。丝路上的商旅要想进来打尖儿或住店,除非矫饰身份,否则绝无可能。出土汉简清楚地标明了悬泉置的接待对象:《汉书·西域传》上记载的西域诸国,国王或使团都曾经在此停驻,包括且不限于鄯善(楼兰)、精绝、于阗、康居、莎车、疏勒、龟兹、且末、小宛、焉耆、渠犁、尉犁、扦弥、乌垒、车师、山国、姑墨……
我们来读一读简牍上的文字吧:“楼兰王以下二百六十人当东,传车马皆当柱敦。”这段说的是楼兰王带领260人的使团到汉朝进贡,路过悬泉置,人马都给安排妥当。柱敦即“柱墩”,用于系马,马厩的柱墩,相当于传马的“专用停车场”。
“永光元年二月癸亥,敦煌大守属□汉刚送客,移过所县置,自来焉耆、危须、鄯善王副使□匹、牛□车七两,即日发敦煌,檄到,豫自办给,法所当得。都尉以下逢迎客县界相…”这是汉元帝永光年间,焉耆、危须、鄯善三国派遣使者到长安进贡。敦煌太守下令,三国使者沿途路过之地,官职在都尉以下的,都要到县界去迎接。
“今使者王君将于阗王以下千七十四人,五月丙戌发禄福,度用庚寅到源泉。”这段话就更有意思了,说于阗国王带着一支1074人的队伍,赶着成群的牛羊骆驼,到悬泉置歇脚。如此声势浩大,可忙坏了敦煌郡和悬泉置的工作人员,连吃喝用具都要紧急从郡县调度。就算所有人全部上阵,平均每个人都要负责30个人的生活起居和吃食。一时间,杀鸡的、洗菜的、舂米的、烹饪的、清点人数分组安排住宿的、赶着牛羊骆驼寄住的……忙成一团,两干多年前热腾腾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汉书》记载,于阗国当时共有3300户,19300口人,这一次来朝,居然出动了全国近十分之一的人口,可见对汉朝的敬仰和重视。文书中还写到,接待期间,仅用坏的餐具就有300多件。难怪有人笑称,于阗国这是组团旅游,蹭吃蹭住啊。
一封1700年前的信
悬泉置遗址内其发现了10件写有文字的残纸,包括汉纸9件,晋纸1件。图为遗址西北角魏晋时期烽燧堆积内出土的一件西晋纸,残存7行31字,为书信残片。
悬泉置传信:解忧公主要回家
说到迎来送往,史上鼎鼎人名的乌孙公主也曾是悬泉置的贵宾。乌孙公主不是乌孙国的公主,而是汉朝外嫁到乌孙的公主。史书记载,汉朝与匈奴争夺西域,乌孙成为两国拉拢的对象。当时外嫁乌孙的大汉公主有两个,一个是江都王刘建之女细君,一个是楚王刘戊的孙女解忧,二人皆为罪臣之后。细君远嫁乌孙四五年便病逝,解忧继之,与左夫人匈奴公主同事乌孙昆莫(首领)军须靡。
查悬泉置出土简牍,有19枚涉及乌孙。其一写到,甘露二年(前52年)二月辛未日夕时,平望驿驿骑(骑马递送信件、公文的人)当富,把长罗侯常惠(朝廷派往乌孙处理事务的官员)和乌孙公主的上书,传给悬泉驿骑朱定,朱定又连夜转交给万年驿驿骑。简文中的乌孙公主,指的正是解忧公主。
史载,解忧在军须靡死后,曾按乌孙风俗改嫁给小叔子翁归靡。翁归靡又亡,军须靡之子泥靡继位,号“狂王”,复娶解忧为妻。泥靡暴虐,成乌孙一大隐患。解忧遂与汉使合谋,刺杀泥靡,不料计划失败,反被泥靡之子围困于赤谷城,幸有西域都护郑吉解围,但翁归靡之子乌就屠,却趁乱在匈奴扶持下自立为乌孙昆莫,局势一下子倒向了匈奴。
对照悬泉汉简,解忧公主曾在这时将乌孙的危急情势上报汉廷。甘露元年(前53年),在汉宣帝的支持下,她的长子元贵靡被册立为乌孙大昆弥(昆弥即昆莫,音译),乌就屠为乌孙小昆弥,乌孙国局势终于平稳。一年后,解忧两子相继病逝,于是她再次上书,表示“年老思土,愿得归骸骨,葬汉地”。这封密信在甘露二年二月进至敦煌,二月十二日傍晚,经悬泉驿骑朱定之手,传至万年驿。《汉书》上说,天子见信后“闵而迎之”,年逾七十的解忧公主终于能回家了。
悬泉汉简显示,次年九月,解忧公主带着亲信,由龙勒入敦煌,经遮要、悬泉、鱼离、广至、渊泉,入酒泉郡。没有浩荡的队伍,只有一颗思乡情切的心。整个敦煌对此事非常重视,悬泉置官员在地上铺满了贵重的毯子,几公里外,接待者就分列在道路两边守候。阔别已久的故土和乡音,真实地出现在公主的眼前、耳边和脚下……
史书中的空白,在出土汉简中得以填补、细化,以致在两千年后的今天,我们还能有幸窥见这如此温情的时刻。
年代最早的皮鞋
考古人员在悬泉置遗址中发掘出6000余件生活用品,有竹木漆器、草编器(席、床上用品、门帘等),也有皮革、丝绸、毛麻织品(鞋垫、袜子等)。上图为出土的汉代漆耳杯、筷子、皮鞋和五铢钱。这是目前发现的年代最早的皮鞋。据说当时出土的鞋有麻、皮、毡、草、布5种质地,皮质的以童鞋居多。
供图/甘肃简牍博物馆
驿站的传食菜谱:请你吃鸡
驿站要负责传递诏书公文和军情急报,就得有马。悬泉汉简记录,晚上11点左右万年驿发来的皇帝诏令,由本站整理备案发出,大约半小时后,就到了平望驿站。赶得上现在快递“次日达”的速度了。
马如此重要,饲养当然不能疏忽。敦煌一带降雨量少,绿洲也少,附近没有牧马的草场,马的吃食就得依靠人来提供。悬泉汉简中的食材消耗记录显示,当时给传马配备了茭、粟、麦、儣(kuang)麦等食物,基本由上级部门——敦煌郡效谷县政府负责下发。
马的吃饭问题解决了,人呢?公务员出差,一天饭补能有多少钱,是跟职位级别挂钩的。这种规定秦汉时期就有,叫传食制度。具体到悬泉置,主食有粟、米、麦、豆、谷,副食有牛、羊、鸡、兔、骆驼肉或酱,配菜有葱、蒜、韭菜,水果有杏和胡桃,饮料主要是酒。招待来客,上的是“米四升,肉二斤,酒半斗,以食乌孙贵姑代一食”,或“出粟四斗八升,以食守属唐霸所送乌孙大昆弥、大月氏所……”,又或“主羌史李卿过西,从吏一人,用米六升,肉一斤”。至于本朝官吏,基本上级别最低的小吏都能吃上汤、饭和干粮,情况好的时候,还给配酱和盐。高级官员有肉吃,大多由效谷县买了送来,悬泉置有时也可自行采买鸡。
整个机构管理相对完善,食物出入库都有记录,隔一段时间就要整理一下库房物资,如果有采买和库存不匹配的,敦煌郡还要插手过问是否存在贪污腐败的现象。悬泉置管理者良好的记账习惯,为我们了解汉代生活,提供了完美的证据。
通与塞,悬泉置几度兴废
从汉武帝时设置,到汉安帝后废弃,悬泉置在汉代共存续了200多年。
东汉建立初,海内外尚未平定,皇帝实在抽不出空去管理西域及沿途驿站,悬泉置便被短暂地遗弃。后来,北匈奴死而不僵,继续对西域诸国施压,有西域小国沿丝路古道来到洛阳,请求归附东汉朝廷。光武帝刘秀考虑到大汉初立,百废待兴,不愿再起干戈,与北匈奴交火,于是好酒好菜招待了使者,并没有答应重振西域大权。
直至汉明帝年间,窦固、班超等西域名将出现,打败匈奴,占领伊吾(今哈密地区),征服鄯善、于阗、疏勒等国,东汉遂又在沿路屯田、修路,恢复交通,中断了60年的西域诸国,终于又和汉朝接通,悬泉置重新启用。
明帝去世后,北匈奴趁机进击西域。朝堂之中,放弃西域的论调再度甚嚣尘上。理由是从洛阳到西域诸国路途遥远,人员物资耗资巨大。新上任的汉章帝听从了意见,罢黜屯田,打算召回在外戍守的大将班超。
班超本已决定回国,但西域多国不想再被匈奴奴役,围成圈拦着班超 的车马不让走。历史的大转折前, 势必会产生独当一面的英雄。班超踌躇了一会儿,当即决定对圣旨不予理会,调转马头,再战西域。
直到汉和帝年间,班超收复伊吾和龟兹,连远在阿姆河流域的大月氏都被击败,于是西域50多个国家向 汉朝称臣纳贡,中东的条支、安息也开始和东汉有了交通往来。悬泉置以及和它作用相似的沿路邮驿系统又一次忙碌起来。一队队使节,一列列商贾,密密匝匝地来往在丝路上,将中国的丝绸、造纸术等伟大工艺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后人评价,当时欧亚有四大强国——贵霜、罗马、安息,还有一个就是中国的东汉王朝。汉安帝年间,由于接替班超的西域都护失策,北匈奴再起反攻,安帝也动了“宜闭玉门关,遂弃西域”的心思,虽然朝廷启用了班超幼子班勇,再一次收复西域17国,不过,影响力远不如之前。这在历史上被称为“三绝三通”。
汉安帝之后,东汉自顾不暇,最终彻底失去对西域的控制权。再往后, 三国、两晋、南北朝,乱世短暂统一,又复归乱世。直到唐太宗贞观年间消灭了雄踞草原的东突厥,西域诸国震惊,纷纷来朝大唐,西域之路才重新被打开。诸国尊唐太宗为“天可汗”,甚至把这条从西域到长安的路称为“参天可汗大道”。位于这路上的悬泉置,再度焕发生机。
像人的一生跌宕起伏,悬泉置历经过辉煌,也独守过落寞,最终在唐亡后废弃,淡出人们的视野。犹如人到暮年,见过高山,历过风浪,渐渐变得沉默,外面的世界依旧人声鼎沸,只是,属于它的时代过去了。
纵是如此,它终究没被世人遗忘。站在空旷的戈壁滩上,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使团、驿骑踩着黄沙,叩开悬泉置的大门。朔风阵阵,裹挟着歌声、马声、驼铃声,从西域,一路传到长安、传到洛阳……历史宛若有回音。
用细麻绳编串的汉代木简
悬泉置遗址发现的简牍文书,大多是编绳已经腐朽的散简,完整的仅有50余册,均用细麻绳编串。有些是3枚一编,有些5-8枚一编,最多30余枚一编。图为遗址内出土的西汉《康居王使者册》木简,尚有编绳。此简记载了康居王使者在酒泉评价贡物时,与当地官员发生纠纷的事件。现收藏于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来源:中华遗产2018第03期,总第149期
(作者:如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