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视野》ll【散文天地·杨建梅专辑】ll总第341期 / 开普饭

本期制作：孟新龙

【推荐语】一篇相当美的散文！题目意味深长，内容贴近生活，从豌豆写起，直让母爱满屏弥漫，延伸。春天唤醒了绿色，母亲唤醒了城里儿女心中的“春天”。（山雨歇）

谁，唤醒了春天

文/杨建梅（贵州）

坐在沙发上择时蔬，最先下手的是一大袋豌豆角。时而塞个鲜碧的生豆荚进嘴里，清甜如复苏的溪流，从唇齿流到心间，润泽了全身经脉，芬芳了每一个细胞。

这种小个儿的老品种豌豆，因其生长慢、产量低，早已被大多数农人淘汰了。母亲还执拗地种着，让它们一年年、一季季延续下去。当燕子呢喃、阳雀报春，豆蔓上挂满翡翠般的嫩豆荚时，70多岁的母亲总会于周末早起下地，融进露珠盈盈的豆丛中。她去采摘她的劳动果实，分予四散在城里的儿女们。

母亲用食品袋把豆荚一袋一袋分装好，交到儿女们的手上时，不忘吩咐：“别放太久，要趁着新鲜下锅，把甜味儿闷在锅里。”

今年的豆荚来自门口那块平地。去年秋天播撒麦子时，特意沿着地埂边缘让出二三尺来，留作豌豆的栖身之所。麦与豆，同一块土地上发芽生根，在同一片蓝天下迎接严寒考验。麦苗返青，豆苗宛宛。春分前后，蓬松绿穗蹿上麦秆顶端，亮出了尖锐芒刺；豌豆也藤缠着藤、蔓扯着蔓，弯弯曲曲地向前、向上拉扯起来，跟随麦子或匍匐，或挺身。这时，豆藤上不再只有单一的绿了，它变得妖娆多姿，全身坠满蝴蝶状的紫色、红色花朵，悠悠荡荡吊起扁扁的翠绿色豆荚。春风拂过，一条斑斓丝绦跟着麦浪起伏，豌豆是在竭力挽留麦浪，还是想跟着流浪远方？不得而知。

豆蔓孱弱，果实优雅，名字倒是很接地气——甜脆豌，也可以称之为软壳豌。荚果尚未丰满时，外壳菲薄脆嫩，身形弯如新月，俏似柳眉。直接从藤蔓上摘来当水果吃，汁水丰沛，清甜可口。素煮或清炒，也是让人馋涎的，煮的香甜参半；炒的甜轻于香，香中又不失甜。馨香与清醇，始终贯穿着整个春天，从生到熟，从土里到锅里，从母亲的手上到儿女的肚腹中。

跋山涉水而来的豆荚，仍然翠色莹莹，还蒙着一层薄薄粉霜。可想而知，母亲在采摘它们时，是多么地慈眉善目，多么地怜爱疼惜。在她心里，摘豆也是一项神圣的劳作，跟点香敬神、叩头拜佛差不多。对于摘豆，母亲也是有一套完整程序的。她先把一只大竹筐斜靠在地埂旁的老梨树根脚，再从筐里取出小锑盆来，然后，一手抱盆于胸前，一手梳理纠缠如网的豆蔓，脚尖薅着、探着，一步一挪地走进地里。她生怕绊掉一片豆叶，怕踩疼那些蜷曲着腿脚又努力站直站高的生灵们。小锑盆置于豆丛的空隙处，采摘正式开始。也不是抓着豆荚就生拉硬扯的，每捋起一根茎蔓，母亲都要扶稳豆秆，再将果实一枚一枚从柄端掐断，“咔嚓”“咔嚓”，只卸下其重负，不伤其筋骨。装满一小盆，端出去倒进筐里，再回去摘下一盆，直累积到她估算的袋数。

地里每一棵细细的豆藤，都经母亲的手搀扶和触摸过。袋里每一个鲜活莹润的荚果，都感知了母亲手心里的温暖。

我不禁也变得格外小心起来，不再大把大把野蛮地往袋里抓，也不敢将豆荚弄得哩哩啦啦满地掉落。而是将袋子拉近手边，一次只拿一个豆荚。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紧密配合，以最轻的力度拦腰捏稳，“嚓”一声从尖梢掐断，沿着凹面剔下细筋，再将豆荚调过身来，以同样的姿势和动作掐断柄端，沿凸面抽下背筋。

对一枚豆荚虔诚，其实是在对大地的敬仰，对母亲的爱戴。这种庄严仪式，不需训导或规约，只要感同身受，自然而然就产生了。

拣完豆荚翻抖袋子，我惊喜地发现，残渣碎屑中，居然还浓缩着一个小小的春天：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枯零了花瓣露出蝇头小果的李子……地埂外边的那几株或沧桑或年轻的果树们，做梦也没想到吧，只因一位白发老奶奶，他们缤纷的羽翼或正在酝酿的“胎儿”，竟然莫名其妙地，就完成了一次回不去的旅行。我铺开一张白纸，把袋里的“春色”细细挑拣出来。最灼灼其华的，还是一朵豌豆花，它像未曾离开过土壤，未曾折断过筋骨，未曾经历过疼痛，依旧保持着紫艳的鲜活劲儿。还有两瓣糙手的麦壳也没有焉萎，色泽和形状都跟长在麦秆上、包在麦粒外时一样，拖着长长麦芒，像一把长柄汤匙。或许，它正在守候远道而来的蜜蜂，等着为她们添舀一羹醉美花香呢。

恍若又回到群山环抱的小村。站在桃李掩映的村道上，蜂蝶嘤咛，芳草萋萋。凝视那佝偻背影在麦浪和豆丛中蠕蠕隐现，心底便会无比踏实，油然舒放，似有了坚实依靠和深深的归属感。

从乡野走出来的儿女们，早已习惯对诸多物事冷漠视之，包括对草木、对季节。只有那一袋袋青嫩豆荚，犹如一把光洁锃亮的钥匙，年复一年打开他们生锈的心门。

推开窗户，我将一捧芳菲撒进城市的微风里。这时才发觉，小区里的玉兰已大朵大朵坐上了枝头，几树樱花“似锦嫣红盈媚眼，幽香淡淡逗蜂癫”，两只小狗披着暖阳在绿草中嬉戏。不知何日何时，春天已经来了。

如果没有这一袋豆荚的呼唤，我是不是，又将错过一个晴明和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