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专栏◎散文:陕北守望
陕北守望
文/厚夫
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扪心暗问:陕北是什么?陕北是一片片连绵起伏的黄褐色的群山,陕北是一朵朵缥缈的白云,陕北是一首首抒情的信天游,陕北是一个个神奇的故事——答案是多种多样的。然而,有一点我心里最清楚,陕北是我的根,我的家园。她在我心中的存在,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她变成一棵孤独的老树,一茎抗争狂风的弱草,一张诠释生命图腾的剪纸,一曲嘹亮的唢呐声,一阵狂飙似的安塞腰鼓……
仔细检索陕北一页页泛黄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陕北的开发总与陕北高原上刀光剑影的战争史直接相关。
远古的陕北,几乎是一片“化外之地”,中原王朝始终没有建立其有效的统治。虽说今天陕北高原到处流传着“人文初祖”黄帝和治水英雄大禹的故事,黄陵桥山郁郁苍苍的古柏和黄河壶口瀑布飞湍的激流力证着古老的传说,但那毕竟是遥远的梦,直至公元前221年,用先进生产力武装起来的秦国彻底剪灭了称雄一时的六国,统一了华夏,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建立起了统一的多民族中央集权的封建帝国。“千古一帝”秦始皇为了维护边疆稳定,派一支30万之众的庞大军队从帝都咸阳出发,浩浩荡荡,穿过陕北高原,深入到河套地区,横扫匈奴骑兵。想一想,大将军蒙恬控制高阙要塞,设置新县,迁徙百姓,修筑万里长城,其势何等壮观!这一切,如果没有昌盛的国势、国运,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将无从谈起。再仔细想一想,在当时的交通状况下,尽管出现了足踏咸阳、头抵阴山的战略道路——直道,但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人员和物资的调动仍然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与其疲于应战,不如扎根其中。长城的修筑,这种貌似笨拙实为机智的庞大防御工事的出现,是冷兵器时代的伟大战略构想,某种程度上有“以吾之长制人之短”的味道。面对精于骑射、灵活机动、来去飘忽的北方游牧民族部落,长城的出现,使秦始皇在军事上从容不迫。于是,陕北高原上出现了第一次规模庞大的驻军史。蒙恬将30万大军戍守边疆,在陕北与鄂尔多斯高地之间的长城沿线设兵布防,重点防御匈奴立马高原,威胁建立在富庶的关中平原上的封建王权。几十万大军既要执行正常的军事任务,又要吃喝拉撒。其活动区域之广可想而知,其所带来的政治、军事等功能可想而知,其所带来的文化传播效应更可想而知。某种意义上,冤死在陕北高原上的蒙恬与扶苏,以及他们麾下的几十万大军,对陕北高原的早期开发做出了巨大贡献。
再过一千多年,也就是北宋时期,陕北高原迎来了又一次较大规模的开发。当然,也同战争有关。唐末时期因协助镇压黄巢起义有功而内迁至陕北高原的党项军事集团,在北宋初期不甘臣服,而专心造反,在银川建立了西夏政权。于是,北宋的西北边疆又起狼烟。北宋与西夏对峙地区主要是陕甘一带,而陕北是党项人的老巢,起家的地方,自然成为战争的中心。北宋一拨又一拨的著名将领来到了这块铁血锻铸的土地,其中最为著名的有韩琦、范仲淹、沈括、种世衡等。史料记载,江南才子范仲淹任鄜延经略使知延州时,曾大规模发动当地群众屯田实边。而杭州钱塘才子沈括,出任鄜延经略安抚使兼知延州时,在陕北前线生活了两年零四个月。这位具有优秀科学品格的政府官员,把目光敏锐地投注到陕北的地质资源上,开始了中国石油化工的最早尝试。他亲自命名“石油”二字,并第一个用它代替煤烟,制造成墨,曰“延川石液”,且预言:“此物必大行于世……盖石油至多,生于地中无穷……”沈括很有先见之明。
时序再过五六百年,也就是明王朝中后期,陕北又迎来了一个重要的时期,即大明的边防重镇时期。明成化年间,新崛起的蒙古鞑靼部孛来与小王子、毛里孩等先后进入河套地区。河套历来是军事要地,向北进兵可直逼宣府、京畿,危及江山社稷;向东越过大同府和雁门关一线,可跃马南下,逐鹿中原;向南可经陕北高原,直取富庶的关中平原。这三方,任何一种危机均可置明王朝于死地。明王朝在军事战略上的失误,造成了明中后期河套地区长期为蒙古贵族军事集团所占,造成了其头顶经常高悬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造成了历史上著名的“九镇”防备格局的出现。明王朝不仅在中国北方修筑了一道防备功能齐全的万里长城,而且派驻了庞大的军队。陕北境内的明长城,全线长达一千多公里,防区曰“延绥镇”。延绥镇的设置,使全陕北又一次成为边防要地。史料载,当年延绥镇在陕北境内明长城沿线设立24堡,分兵驻守,逾几万人。为了解决官兵的吃饭问题,当时采取了一种屯垦制度,官兵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延绥镇的治所榆林,原先是个流淌着“桃花水”的小村庄,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方在明朝中后期成为陕北地区乃至北方边关的一个重要军事重镇。那些京城受贬的王公贵族,从江南赶来做官的才子,众多的野战官兵,他们把南北各地的文化撒遍榆林的各个角落。由于战争,榆林承担起特殊的历史责任;同样由于战争,榆林成为“塞上名城”。于是,今天的榆林城里方有京城的四合院建筑,方吟出那著名的“榆林小曲”。
总之,战争是一个系统工程,必须有庞大的人力、物力、财力等诸要素相保障。尽管秦始皇时曾兴修“直道”,大夏赫连勃勃时期曾兴修“圣人条”,使陕北高原的战略交通条件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然而在冷兵器时代,调用供给一支庞大军队的军需又谈何容易。就地取材,实行军屯、民屯,自然要砍伐与耕种,造成生态环境的破坏。早在战国时期,陕北横山山脉的树林已见于记载,甚至在秃尾河的源头,森林也相当多。而到今天,横山山脉已经童山濯濯。就连大夏赫连勃勃叹“美哉!临广泽而带清流”的统万城一带,如今亦是漠漠黄沙了。昔日清澈见底的“清水河”,早已苦涩地更名为“延河”了。人口的过度增长,滥垦滥牧,造成了植被的破坏;植被的破坏,又导致了水土流失;水土一流失,当然谈不上丰衣足食。就这样,周而复始,愈演愈烈。毋庸讳言,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方面的影响。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古代的战争加速了陕北地区的植被破坏。
陕北这块土地上真正的工业开发,是20世纪之初的事。一千年前沈括亲自命名的“石油”,在此时终于有了属于中国人的工业开采。公元1905年,陕北的有识之士便敦促清政府开发陕北石油,于是清政府调动20万兵丁、民工,修通了金锁关到陕北延长县城的马车路。1907年,延长县城西门外打出了“延一井”,乃“中国陆上第一口油井”。它的出现,既结束了中国大陆不产石油的历史,又在中国石油发展史上起到了先驱者的作用。而到20世纪90年代,陕北又一次成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倍加关注的地方。陕北拥有了世界级的大煤田与中国最大的整装气田,真正成为中国重要的能源基地。一切仿佛是梦,一切又尽在现实。陕北真正的现代化工业开发,以及为配合煤炭、石油、天然气大开发而进行的基础设施建设,使黄土生风,岁月展翅,书写新的历史篇章。
从20世纪之初到现在,岁月又走了一百年。就在人类以何种姿态进入2000年,迎接新千年之际,又一个震惊世界的声音从中国传出:开发大西北,迎接新未来!“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西北地区”,“退田还林(草),封山绿化,个体承包,以粮代赈”的治理思路已经展开。今后的陕北,一方面将大力发展能源工业与基础设施建设;另一方面将封山育林绿化,治理水土流失,走可持续发展的路子。此二者互动互利,相得益彰。
历史是一面明镜,承载昨天,启迪未来。检阅中国历史,凡盛世必为政治上大有作为的时代,必为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时代。今日的中国,正站立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年代,扬帆远航。
陕北,我的家园。守望陕北,便是与时代同行。人类需要高度的现代化能源工业与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环境,而未来的陕北将是它们的最形象与最直观的注释。
走进陕北,与未来握手。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
厚夫本名梁向阳,陕西延川人,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路遥传》《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心灵的边际》《边缘的批评》《行走的风景》等多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
微风轩书香社,专注签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