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人生』我瞻室讀書記【第五卷】
作者簡介
鍾錦，生於長安，謀食於海上。幼讀陳廷焯氏《詞則》，恍然有所悟，遂泛濫辭章，流連歌詠。二十後，慕聖賢之學，蔑雕蟲之技，學道而妨作文矣。先後刊《詞學抉微》《康德辯證法新釋》二書，未嘗稍及綺語。及四十無聞，遂至放誕，復以吟寫為消遣。刊《長阿含經漫筆》《波斯短歌行》《莪默絕句百衲集》等，項蓮生所謂“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也。
我瞻室讀書記
第五卷
《稼軒長短句》，宋辛棄疾。
稼軒之詞，早年氣豪，中歲筆健，世皆能見之。至晚歲，斂豪氣於蕭散，寓健筆於平易，有非沈鬱足以盡之者，世或未能知之也。龍洲步趨，固是笑柄，白石摹擬，居然下駟，而況餘子哉！大抵東坡獨運其才，行乎其所行，時有激蕩，終不失於正。稼軒則斂其豪健，不欲離於正，而騰挪跌宕，不免橫溢。二公皆得其正者，坡公之正舒以緩，稼軒之正強哉矯。坡公若尤正焉，故復堂云“東坡是衣冠偉人，稼軒則弓刀遊俠”。然稼軒之正存乎志、貫乎義，復堂似未能識，常州諸老中所以爲最下爾。
庚子九月初四。
《龍川詞》，宋陳亮撰。
葉水心《書龍川集後》：“又有長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輒自歎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余所謂微言，多此類也。”今汲古閣本《龍川詞》三十首，毛晉所謂“不作一妖媚語”者，與自《花庵》等錄出“亦未能超然”者，不知何者所謂“微言”？若前者，殆猶皮相，若後者，庶爲常州之濫觴矣。同甫詞決非絕詣，雖先之經濟之懷，去高境固尚有間也。然《水調歌頭》“送章德茂”、《水龍吟》“春恨”二調，各擅一美，于湖、放翁，不足與媲。
己亥四月廿四。
《白石道人歌曲》，宋姜夔撰。
白石詞之工，惟工潤色耳。所謂“俗處能雅，滑處能澀”，最尋常意思，偏出以典麗妥溜，尤於敍事中見其長。遂令眼前事、口內言，轉若隱約典實間，去人既遠，叔夏所以有清空之目。蓋出江西詩法，以石湖之體，用諸長短句，抑揚頓挫之際，姿態益饒。古雅之格，至是已極。然自此潤色之工外，殊少佳處。王靜安故言“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靜安詞學，多竊自介存，此言即介存“白石詞如明七子詩，看是高格響調，不耐人細思”之轉寫也。世無知者，特為拈出。
庚子九月十五。
《姜夔資料彙編》，賈文昭編。
彙編議論文字，非鋪排之難，簡擇之難也。不然必有雜蕪之憾。白石詞天下翕然宗之，置喙者不少，具眼者有幾？叔夏號為知音，所言人皆能見，卑之實無高論。竹垞倡言步趨之，而所論不出叔夏之言，他人可知矣。惟介存一眼覷定，一語道破，千古當不復移。就介存所論，潛心玩索，自然悟入，安用遍求他語耶？惜乎，雖介存語，世尚多未會者，具眼之難如此也。
戊戌二月廿七。
《梅溪詞》，宋史達祖撰。
詞至美成，法備矣，言乎字面、佈置也。至於法之外，各在其天分爾。白石、夢窗，上繼美成，而餘子所不可及處正在其天分，然不失乎法。白石法雖最平易，號爲宗工，然不盡拘拘於法也。梅溪輩則惟法矣，介存所謂“非大方家數”，所謂“一勾勒即薄”，即言此也。游詞之興，梅溪輩之罪歟？雖然，梅溪亦不易企也。法之嫻，不潛動人心耶？即亦峰識見之卓，猶爲所動，置諸夢窗之上，而況他人乎？介存所以言：“穎悟子弟，尤易受其薰染。”眼力最具。然曰：“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亦太過矣。
己亥五月初一。
《後村詞》，宋劉克莊撰。
詞至南宋，有所謂詞法者，無外乎字面、佈置也。詩詞皆講字面，而詞狹，故多言自唐賢詩句中來，詩則氾濫無所不至。詞重佈置，詩則稍求起承轉合之呼應耳，佳者胥可求之佈置之外。後村詞，以詩法爲之，無佈置，氾濫乎字面。詞中固有此一體，東坡“老夫聊發少年狂”是也，龍川“不見南師久”是也，于湖、放翁是也。然非高調也，後人目之“豪放”，遂集矢蘇辛。蘇辛固不斤斤於佈置，其高處，化於北宋，與豪放者實殊軌。亦峰曰：“潛夫感激豪宕，其詞與安國相伯仲，去稼軒雖遠，正不必讓劉、蔣。”最是有分別語。然以字面之形跡言，後村亦實最似稼軒也。
己亥五月十六。
《夢窗詞》，宋吳文英撰。
詞至白石，始識修飾之妙，雖最瑣細事，皆得出以古雅。詞於是乎有法，而沈義父、張叔夏言之矣。然白石多用賦筆，學之尤易，遂爲宗工矣。夢窗則抒情體物，用比興爲旁通，運異才成奇彩，如不見法者，其實一也。白石之蔽在敷衍，夢窗之蔽在餖飣，去美成終隔一間，惟美成可謂法而無法。而空際轉身，亦非夢窗不辦，蓋現量之勝，不在其法在其才也。
己亥八月廿六。
《蔣捷詞》，宋蔣捷撰。
亦峰云：“竹山在南宋亦樹一幟，然好作質實語，而力量不足。合者不過改之之匹，不能得稼軒彷彿也。”蓋“質實語”，介存所謂“俗”也，“力量不足”，晉卿所謂“粗鄙”也。視竹山之近稼軒者，譬之改之已過矣，況其近姜史者乎？然竹山非稼軒，亦非姜史，但其使氣近稼軒，法度近姜史耳。竹山之長，在才之異，宋詞純以才異過人者三人，子野、方回與竹山也。子野、方回遠俗鄙，故惟於竹山多爭執也。才之異，不必求乎法度，不必上乎寄託，操筆熟，即能嬴人。及一深思，見其淺矣，見其俗鄙矣。讀竹山，可以爲鑒。
己亥五月廿八。
《須溪詞》，宋劉辰翁撰。
須溪以孤忠得人愛，遂及其詞，其詞實不足多。況蕙風極力推之，甚不可解，蓋《蕙風詞話》不可解處往往而在，不止推須溪也。陳亦峰詞話憐其悲宋，愛所及也；而《詞則》不存一篇，選之公也。須溪詞滿心信口，真率有餘，才情未足。加以貪多之病，愈形傖楚。比放翁遜其豪，比龍洲遜其氣，比後村遜其典實，比竹山遜其嫵媚，稼軒陣腳，須溪爲最下也。
己亥九月十三。
《花外集》，宋王沂孫撰。
周介存曰：“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旨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故有“問途碧山”之語。晚清諸老，雖或疏或密、或姜或吳，其法莫不如是，皆可謂導源介存。亦若宋以後詩，或韻或格、或唐或宋，法皆不能背江西也。然介存又曰：“惟圭角太分明，反復讀之，有水清無魚之恨。”江西詩如是也，晚清詞如是也，轉覺碧山不如是也。況而逾下，介存先照燭之，可謂卓識。靜安見晚清詞之圭角分明，轉而言境界，其實即介存之“有寄託入，無寄託出”也。彼操介存以攻茗柯，將謂之識之昧耶？計之工耶？吾不能知矣。世之惑於靜安詞說者，其當三復碧山詞。
己亥十二月十一。
《山中白雲詞》，宋張炎撰。
玉田詞措語超脫俊秀，反以是閒雅從容不及白石，沉鬱忠厚不及碧山，蓋一得之工遽掩其餘，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也。介存云：“玉田惟換筆不換意。”換筆，其措語之才也，不換意，矜其措語之才以掩其餘也。然偏詣之至，亦足爲法，所以竹垞專學之。學之而失其感時傷事，亦峰譏其似是而非也。然竹垞別有感傷處，輔以玉田之措語，玉田亦有所不能到，亦峰所謂“艷詞至竹垞，空諸古人，獨抒妙蘊”也。竹垞自言“倚新聲玉田差近”，其自知之明歟？
己亥十二月十一。
《遺山樂府》，金元好問撰。
叔夏云：“元遺山極稱稼軒詞，及觀遺山詞，深於用事，精於煉句，有風流蘊藉處，不減周、秦。如《雙蓮》《雁邱》等作，妙在模寫情態，立意高遠，初無稼軒豪邁之氣。豈遺山欲表而出之，故云爾？”蓋遺山法近叔夏，特氣類蘇辛耳。氣類蘇辛，其貌合；法近叔夏，亦未必神似。故其不使氣也，便覺有風流蘊藉處。而用事煉句，實出詩法。遺山詞，則貌詞而神詩也。亦峰謂之別調，識之卓固非叔夏所能及也。戈順卿言遺山詞不逮詩，或所見之同歟？
己亥十一月廿二。
《王船山詞》，明王夫之撰。
船山性之厚，學之深，無疑焉，詞不足因是而佳也。不然，迦陵惟恃才耳，何以獨絕？葉恭綽、龍榆生之論船山詞，胥從其性其學言之，烏足是？知其佳易，知其所以佳難，而況成心一存，並不足知其佳耶？予嗜船山文字殊深，惟於其詞終不能入。欲言其不佳，不能忘其性之厚，學之深，欲言其佳，不能得其佳處所在。龍榆生輩所論，皆淺俗。彊村言其“字字楚騷心”，或亦不能忘其性與學耶？況彊村論詞多見其話頭太高而不能測也。
己亥十二月廿八。
《梅村詞》，清吳偉業撰。
梅村詞情之豔，時有遠韻，氣之邁，多見感慨，詞人之美質也。然專力爲詩，未暇深造，不能及朱、陳，而固已遠過放翁、後村矣。梅村詩極工雅，詞實遜之，詩之雅異乎詞之雅也。若使深造之，必求諸姜、張，此梅村所不能知，竹垞獨得之者。蓋東坡不可爲限，雖稼軒，擅美處未嘗大異之，神合貌離，張叔夏尚爲所蔽，安問其餘哉？故將爲梅村惜，而實有不必惜者也。
己亥十一月三十。
《拙政園詩餘》，清徐燦撰。
論湘蘋詞者，一則曰“盡洗鉛華”，再則曰“絕去纖佻”，是不以婦人視之也。何者？婦人詞才，終近鉛華、纖佻耳。洗絕之，居然士夫矣。問其故，曰：識大體。湘蘋與素庵，情好才匹，不幸遇國變，素庵不能固窮，湘蘋不能不憾之。雖憾之，不必如戲文所搬演香君之絕朝宗，蓋所匹者匹夫非聖賢也。而憾有在焉，胥發之詞中，謂之溫、韋可，謂之正中亦無不可。彊村云：“詞是易安人道韞”，得之。世傳柳姬諫牧齋不仕清，吾不能盡信，尤不能信陳氏瞽說。何者？以柳姬詞之鉛華、纖佻，安見所謂大體耶？
己亥十二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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