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春:我演杨白劳的经过和体会(下)

     在运用传统技术方面,我们也遇到很多问题,把它分别谈一下。

  接到剧本以后,我们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创造“京戏”的杨白劳?既然是用京剧形式来演,就不能同于话剧或歌剧,就必须运用京剧传统技术。因为技术就是风格,没有技术,风格就表现不出来了。也要从观众着想,没有髯口,没有水袖,怎样动才让观众不觉得可笑,不觉得别扭?经过和导演研究以后,我们决定一出场就用身段,就亮相,而且把动作贯串下去,通过动作和表演,要把观众带进戏里去,要让他们觉得是京戏,要把前三场戏演好,好把后边的戏衬起来;否则,如果前三场演不好,后边的戏就更难演了。如何出场呢?我们感觉和锣鼓点有关系,如果开“纽丝”,就不好出去,所以跟鼓师商量,让喜儿把末句“南梆子”唱散了,来一阵风,“仓七七七七……”,我跟着风出来,再一阵风,随着末一锣来个亮相,这样既不别扭,也表现了杨白劳风雪归来的情景。在这以后,逢唱就动,不然的话,动作一停顿,再动就不好办了。一般的手势或亮相,多是运用传统里的东西,加以一些变化。比如第二场推黄世仁家的门时也亮了相,但不是“硬”亮相;亮硬了就会觉得不协调,硬亮相只有一个地方,是在第三场杨白劳和赵大叔说:“黄世仁他他他要我把喜儿去顶租”的时候,右手食指直指出去,手臂也是直直。这样的指法,在老戏里是不合乎传统规矩的,因为不“圆”了。可是在这里如果“圆”着指,就不能表现出杨白劳那种非常气愤激动的心情。因此在表演现代人物上,有一些传统规矩是需要突破的,也有一些旧的程式不能用。比如过去演传统节目,说到“我”的时候,常常是用手托髯口来表现。在现代戏里,髯口没有了,粘着短胡子,如果还用原来的动作,就势必很难看。在这出戏里,我也只是在给喜儿扎好辫绳以后,才摸一摸胡子,喜爱地看着喜儿,别处就没有这种动作。但也有一些传统程式,如果运用得好是很能够表现情绪的。比如第三场喜儿睡着以后,杨白劳接着唱“四平调”:“见喜儿沉沉睡得稳,怎知今晚祸临门。这都是黄家设陷阱……”,在这个地方我基本上是用上了“打棍出箱”中的动作,用动作来表现黄世仁如何设下陷阱,写好文书,逼他按手印;我觉得这一段如果用白,都说出来,力量反而不大,不如用传统的手法以动作代替台词,更来得有力。总之,运用传统技术要灵活,要用得恰当,其实在老戏里运用技术也是结合具体人物灵活运用的。比如“摔抢背”,在《打金砖》、《云罗山》和《野猪林》里都有,可是摔的时候有高有低,根据人物感情和具体情况各不相同。在杨白劳身上,在他央求黄世仁之后,我也给他按上了一个抢背,这个抢背就不能摔的太“溜”了(即不能太利落太“帅”)因为杨白劳当时的心情是又着急,又沉重压抑的,他是跪着起“法儿”接着一个抢背,摔得既不能“溜”,也不能窝在哪儿,要既表现了他的心情,动作还得干净。再像“硬僵尸”这个动作,我也用上了,用在杨白劳被穆仁智拖住手硬按着打上指印以后,杨白劳起身去抢文书已经来不及,他回身一看手指,“女儿的一切都断送在这个手指上了,”不觉猛地晕了过去,就硬摔下去。在《打金砖》里也有“僵尸”,那是刘秀昏迷中看见姚期等等被杀戮的大臣向他索命,他是既惊又怕,想要逃躲,所以摔的时候就加了“丝鞭”,先“下腰”再慢慢倒下去,这样的技术用在杨白劳身上不合适了。对于这些技术的运用,我觉得不能因为我会它,就硬把它按上去,而是要看人物是否需要,是否有助于表现来决定的。像杨白劳喝了卤死的时候,就不能用老戏中服毒而死的那种倒步、抖袖、抖髯的程式,所以当旧程式不适用的时候,也就不能硬搬,而是需要进行新的创造了。在这出戏里,也有一些动作,是我自己没有想到,却在排戏中受了音乐启发才想出来的。像喝卤的时候,原是在唱完末句反二黄以后才喝,可是当排戏的时候,我一听末句拖腔时的弦声是“咙咙咙”,很像喝什么的声音,就索性把末字的拖腔不唱,利用弦声构成了喝卤的音响效果,接着音乐低下去,动作也好做了。

  在运用唱腔方面,我们也是经过很多考虑的,要考虑到与环境与人物情绪是否吻合,还要考虑到观众是否接受。特别是在头一场,一出来的时候是颇费斟酌的。我们想,如果一上来就用原来的原板之类来唱,就很难把观众引进戏里去,所以头一句就用了散板,让观众乍一听还不容易听出来是哪腔哪调,而且用比较低沉的声音散着唱,还很结合杨白劳的情绪,这样就容易把观众引进戏里去了。再像知道地主来过又走了以后,在开唱时,按老规矩应该先打“凤点头”,可是这样一打,演员就势必僵得很,在这里我们就改成了只打一键子就开唱,演员既不僵,又使情绪得到贯串;在接唱西皮原板“紧皱的眉头得舒展,总算又熬过这一关”的时候,也没有按着原来比较轻松的旋律来的,而是低着起的,到第三句“掏一把树枝来取暖”的时候,才结束了杨白劳躲账担惊受怕的情绪,用起愉快高兴的旋律来。第二场在听见要喜儿去顶租以后的唱“霹雷一声当头响,满腔怒火忍胸膛”等句,则是完全用原来的二黄唱腔,我们觉得那样就很合适了。第三场前半都是用的“四平调”,等大家都走了,喜儿也睡着了的时候,杨白劳接唱,也就还得接四平调,否则就不调和。可是“四平”到底,又不符合杨白劳的情绪和行动,所以在唱了两句之后,就转成了反四平,接着再加个过门,又转成了反二黄,再接上哭头来表现杨白劳“实难舍父女们两离分”的情绪,也比较合适。这样,经过逐渐摸索,我们在安腔上,也越来越大胆了。

  至于杨白劳的念白就费了更大的事。用韵白还是用京白?我们反复实验了好几次。最初感觉韵白和唱比较统一,可是念起来如果按传统那样四声分的很清楚,又觉得装腔装调地很可笑,改成京白吧?又觉得轻飘。又用话剧那种憋粗了嗓子的念白法试了一下,觉得跟唱又很不协调。经过反复试验,最后我们才决定了用口语化的韵白——即用京字念韵白,不把四声像传统那样分得那么清楚,也不上口。“黑”仍念“黑”,不读成“赫”音;“吃”字一类,都不上口,这样听起来还顺溜一些。可是也碰上了一些实在不好念的地方:比如“王大婶儿”、“喜儿”都是小辙口,“喜儿”两字还可以稍微分开一些念,“婶儿”两字就不好分开了,只念“王大婶”去掉了“儿”字,又听着别扭,这个问题后来在屡次排戏的时候,由于我总把“婶儿”像口语一样一块儿念出来,逐渐地自己也习惯了,别人听着也不觉得别扭了,在演出时,也就这样像口语一样念了出来。所以有时我也想,很多事情都是有个习惯问题,而要让观众听着习惯,就必须自己多练,从练中想办法解决。也有的地方,比如第三场喜儿问:“爹,您受了委屈了!”杨白劳说:“我……没有,”这“没有”两字也不好念;在这里我就想了另一个办法:在说了“我”以后,只小声地说了一个“没”字,下边接着一摇手摇头,意思也就表现出来了。

  总之,我感觉戏曲表现现代生活,在表演方面是需要学习传统的,也更需要体验生活和改造思想,来进行大胆的创造;我相信在我们不断的创造和实践中,是可以把现代人物演得好的。

  (原载《戏曲研究》1958年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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