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读诗052:紫箫——没有学会忍住悲伤
《时令》
□ 紫箫
小雪之后
我才隐约看见
冬天的轮廓
我在北京度过三个冬天了
我却还没有学会
怎么忍住悲伤
《仙图赛道上的酒鬼》
在哥打茂物市没有一家
出售中国白酒的店铺
当地也产一种白酒
用椰子树芯和花朵酿制的
我不能忍受那种酸甜的
像给女人喝的软饮
我已经离开我的祖国
离开我的母亲超过半年
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
来驱赶梅雨季节的愁绪
我甚至已经习惯地震
习惯舢板一样摇晃的床
雨继续下继续下让这个国度
像我的故乡一样潮湿
雨继续下继续下在雨中
就无人能分辨我在垂泪
雨继续下我要在雨中前行
我发动的摩托车像一辆
摩托艇飘在积水的公路上
我发动的摩托车像一辆
摩托艇冲向海上
《他的天空》
他在打望天空
他的办公桌
远离窗台但不妨碍他
幻想有鸽子飞过
他幻想家门前
收割的田野中
堆积的秸秆
他幻想落日幻想风
他幻想拾穗归来的母亲
迎着风点燃秸秆
他幻想落日幻想风
他走出写字楼打望天空
他望见北京的天空
笼罩的灰色雾霾
他幻想母亲
迎着风点燃秸秆
《夜幕下》
夜幕后,我们才有属于
自己的时间,我们相聚在
城东的小酒馆里聊旧事
现在我们的朋友多已成婚
你还在两国来回游走
而我又来到北京,继续
沉闷地事业与卑微地写作
有时候,我还狼藉不堪
当我把两年写成的诗稿
连同那堆积攒半年的
空酒瓶,一起卖掉,竟然
仅够交上这个冬天的暖气费
记得从前,我们一群人
躺在小城那温暖的河堤上
仰望天空,谁又想到
当初最沉默的我俩,反倒
是最放纵不羁的。也许
我们不会为自己的青春
感到懊悔,我们却正在
失去儿时的小城和河堤
往事像鸽哨般远去,辽阔的
天空下,只剩下我们的沉默
《可可西里》
在群山之巅
一座矗立的佛像
浮现在我的眼前
(准确说是一座山
有佛像的外形)
当我举起相机
佛的轮廓已不清晰
雪山之下
是一条蜿蜒的河流
流向茫茫戈壁
那里有一群藏羚羊
沉寂在安静中
我害怕我的相机快门
让它们想起枪声
慢一点再慢一点
从格尔木
到可可西里的公路上
我请司机开慢一点
我的声音很轻
他即便听见
也当我是
在自言自语
《我们的年代》
我对成都记忆,大抵还保留在
四年前。当我踏上火车
我不曾去跟谁道别
也没有找人来帮我搬沉重的行李
那夜,街灯异常昏黄
除了错过世界杯决赛
似乎还有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初恋的姑娘嫁人,是我走后的事儿
迪迪跟阿卡去了大理
吴欢定居新加坡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消息
旧居楼下的酒吧已经换了老板
他们不再卖廉价的啤酒
不再举办任何和诗歌有关的活动
但我的诗稿还贴在它的墙上
如果说一切的变迁
让我感觉陌生,那么墙上的诗稿
使我的内心获得短暂平静
我决定在这儿,等凌晨的
世界杯决赛开始
也许,会有我的朋友路过
也许,只有我靠在墙边
整夜默诵诗篇
当一个酒鬼高喊:属于我们的年代
即将过去,然后轰然倒地
从他手中掉落的啤酒瓶
在我脚下来回滚动,碰撞地面
的声响,不禁让我停下去倾听
《我的口琴》
当我把摩托停在港口
潮水已经漫上海岸
我遗忘在礁石上的酒壶
俨然被海水冲走
我的酒壶是国产
精装二锅头的钢酒壶
我花十美元从
一个修车的
马都拉老头手上淘来
港口有许多酒馆
各国水手都在此集会
你可以买到
你想要的任何物资
每天傍晚我会驾上摩托
来这里买二锅头
偶尔也买红塔山香烟
酒和香烟都不算贵
昂贵的是故土的气息
整个海港有几个
能说中文的华裔妓女
如果实在无事可做
和她们聊聊天也不错
更多更多的时候
我不和任何人交谈
我喜欢一个人
坐在礁石上吹口琴
铃木口琴在我唇间
一遍又一遍吹奏
儿时母亲教我的曲子
我也一遍一遍吹得走调
《过文殊院》
菩萨
请保佑
我妻儿安康
保佑我
出行顺利
无灾无祸
菩萨
从前来拜你
因为我正好路过
跟你打个招呼
现在来拜你
我心也诚了
确实是我心里
多了牵挂
【南人评诗】
文学和艺术能否给我们带来尊严?
能不能支撑我们独立的思想,不屈的人格,体面的生活,轻松的行囊,自由的呼吸?
看了紫箫的诗,更明晰了我的判断。
他的诗几乎全是“负能量”,几乎全是“悲观”,全是“失去”,那么真实细腻,那么直逼人心,迫使我不得不将它们命名为“高贵的悲伤”——肉体已在重压中趴下,灵魂的悲伤依然高昂头颅。悲伤来自于疼痛,疼痛来自于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安放着我们的神经和触角,感受与阳光空气水以及暗物质的直接接触,感受着第一手的疼痛,如果失去了这些疼痛,人就是死的,心中的世界也将紧跟着腐烂。
来看选读的诗:
《时令》:小雪之后,又见冬天,又见一无所有,又是一事无成,三次了,悲伤当然忍不住。
《仙图赛道上的酒鬼》:酒、雨、海,层层递进,乡愁突袭的速度越来越快,受伤面积越来越大,已渐渐让我无法把控。
《他的天空》:鸽子、田野、秸秆,乡愁的意象,天空这张魔术般的大幕将家乡的母亲迎风点燃秸秆吹起的灰烟与北京上空笼罩的雾霾连结在一起,让人无法逃脱。
《夜幕下》:离开小城,本想拥有一座大城,未曾想到,大城早已被人占据,回望来处,曾经拥有的小城和河堤也已失去,鸽哨远去的天空下,只剩我们的沉默。
《可可西里》: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深挖一步,没有发现,没有打扰,就没有伤害。从相机快门到扣动板机,本质上是同一个动作。诗人的敏感与同病相怜读之让人心头一惊。
《我们的年代》:一切都发生了变迁,墙上的诗稿还在,酒鬼轰然倒地,掉落的啤酒瓶碰撞地面的声音在回响。其实,诗稿撕了,瓶子碎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只是诗还在,瓶未碎,心仍有不甘,才会让我们拄着一根秒针,一格一格寻找过去……
《我的口琴》:飘零在外,最昂贵的就是家乡的味道,祖国的全部就是一瓶二锅头、一包红塔山、几个能说中文的华裔妓女,还有那支老是走调的家乡的曲子。要是哭一声,也是走调的,因为一次次哽咽……
《过文殊院》:过去,人在流浪,心在流浪;现在,人已安顿,心往何处?心诚,在于心也想有个家,心怕流浪,更怕扶老携幼流浪。
让我们关掉声音,静下心来体味这些诗句:"我在北京度过三个冬天了/我却还没有学会/怎么忍住悲伤",“我发动的摩托车/像一辆摩托艇冲向海上”,"他望见北京的天空笼罩的灰色雾霾/他幻想母亲/迎着风点燃秸秆“,”我们却正在/失去儿时的小城和河堤“,”我害怕我的相机快门/让它们想起枪声“,”墙上的诗稿/使我的内心获得短暂平静“,“儿时母亲教我的曲子/我也一遍一遍吹得走调”,“现在来拜你/我心也诚了/确实是我心里/多了牵挂”。
我拎出这些诗句,就是想告诉你,作为诗人的紫箫,他的敏感是多么纯净,他的悲伤有多么新鲜,他的孤僻是多么带有尊严!
紫箫的诗涉及的题材,知识分子们更喜欢写,却很少写得这么“有我在”、“接地气”、“有质地”、“有痛感”。与那些所谓的“大诗”、随了洋姓的学院诗相比,口语诗显而易见的优势,还需要质疑吗?
【作者简介】
紫箫,1988年11月生于四川广汉,现居北京、成都两地。著有诗集《他的天空》,作品刊发《新世纪诗典》《中国口语诗选》《人民文学》英文版《路灯》、《诗刊》、台湾《卫生纸》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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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人,男,江苏泰州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00年创办诗江湖网站。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中国新诗年鉴》《中国诗典》等,出版有诗集《最后一炮》《黑白真相》《致L》等。获磨铁诗歌奖2017年度十佳诗人奖;诗集《致L》获第二届《诗参考》杂志十年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