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天然”爱情
“纯天然”爱情
作者：李广生
这是一个凄美的故事，美得令人心痛。
媚金是相貌顶好的苗族女子，豹子是相貌堂堂的苗族男子，两人可谓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因对歌而相互爱慕，约好夜晚到山洞相会。
媚金精心梳洗打扮，还带了绣花荷包和酒葫芦，傍晚时分，早早来到山洞，准备把自己的童贞当成最珍贵的礼物送给心上人。豹子也不肯空手前去赴约，他要挑选一只洁白的小羊，作为礼物献给情人。他先到地保家，没有找到中意的。地保劝他不要耽误时间，赶紧去约会，女人要的不是羊。但豹子很犟，非要找到一只毛色和个头都合适的小羊，他不想凑合，更不想失信于情人。
一连去了五家，都没找到。夜晚已经过去大半，等在山洞里的媚金心急如焚。豹子想去别的村子找羊，却在路上发现一只受伤的小羊，正是他想要的样子。他把小羊抱到地保家里为小羊敷药，然后匆匆赶往山洞，此时已是黎明时分。
到了山洞他惊讶地看到媚金躺在血泊中。媚金以为豹子欺骗了她，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豹子解释后媚金原谅了他。临死前媚金让豹子逃走，他却把刀从媚金胸前拔下，插进自己的胸膛。两个人就这样共赴黄泉之路。
这是沈从文的小说《媚金.豹子.与那羊》的故事情节。这篇小说发表于1929年1月20日《人间》创刊号。
作者赞赏媚金的做法，在小说的结尾他这样写到：白脸苗的女子，如今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依然能原谅男子，也依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依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但都不能做媚金的行为了！
作者的这种态度让人惊讶。明明是一场误会，明明是可以避免的悲剧，作者为何大加赞赏呢，难道他愿意看到流血事件继续下去，难道他鼓励殉情吗？
仔细品味后发现，我误解沈从文了。他赞赏的是媚金身上的“热情的种子”，他鼓励的不是殉情，而是无所畏惧地追求自己的爱情，捍卫纯洁的爱情。
媚金和豹子的爱情是未经现代文明洗礼的爱情，或可以说是“纯天然”的爱情。“媚金站在山南，豹子站在山北，从早唱到晚”，爱情就这样发生了，多么简单，似乎比现代人的闪婚还要快。既淳朴又热烈，只是喜欢，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就是作者所说的“热情的种子”。他欣赏苗族人的这种性格，在现在文明的冲击下，苗人的民族性格发生变化——“地方的好习惯是消灭了，民族的热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象中国女人，把爱情移到牛羊金银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东西了”。作者为之惋惜。
“发乎情，止乎礼”，是现代文明教化的结果。这一个“礼”字，既给人类社会带来无数福祉，也给人类自身带来沉重负担；它既能够把人塑造的更像人，也能把人束缚的不像人。正所谓“人生而自由，但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而对于这种“纯天然”的爱情来说，“礼”是不存在的，至少不是第一位的。“唱到后来的媚金，承认是输了，是应当把自己交把与豹子，尽豹子如何处置了，就唱到：红叶过冈是任那九秋八月的风，把我变成妇人的只有你”。从以心相许到以身相许，没有任何过渡，也没有任何扭捏，像春风化雨、瓜熟蒂落一样自然。
“发乎情”后就再也止不住了，他们唯一想到的是“信”——既然两情相悦，就要信守诺言。于是媚金唱到：莫让人笑凤凰族美男子无信，你要我做的事自己也莫忘记；而豹子唱到：豹子的美丽你的眼睛曾为证明，豹子的信实有一切人作证。之后，两个人分别回家，准备晚上相会。
如何看待这种爱情？当我们对它进行评价的时候，无论褒贬都不可避免的带有现代文明赋予我们价值观，戴着有色眼镜看爱情，看到的并不是爱情本身，而是除爱情之外的一切，比如欲望、道德、信仰、名誉等等。爱情越来越复杂，这是人们的共同感受。其实爱情本身并没有变，而是人们让爱情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是赞美爱情、包装爱情、对爱情寄予厚望，越让爱情远离爱情。正如作者所言，“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就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回到另一个时代的纯洁了。”对于“假装的热情与虚伪的恋爱”作者深恶痛绝，他呼唤的正是那种“纯天然”的爱情。
媚金和豹子的约会，有一个专门的词，给人以丰富的联想——野合。野合是苗人的风俗，据说沈从文有苗族血统。很多人会把野合与苟合混为一谈，并充分发挥意淫的能力，为之渲染着色，非要勾画出一幅香艳的景象。但在作者眼中，这仅仅是爱情，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是纯净的，是美，是“热与力”，“是怎样动人的事”！他们约会的宝石洞，“洞中是干燥，铺满了白色细沙，有用石头做成的床同板凳，有烧火地方，有天生凿空的窟窿，可以望星子”，是大自然“专为那些唱歌互相爱悦的少男少女聚会”准备的场所。媚金在山洞里等候豹子，“没有一般天才所想象的叹气或独白”，她就是“心跳着在等候那男子来压她”；“媚金原是白脸族极美的女人，男子中也只有豹子，才配在这样的女人身上做一切撒野的事情”。如此直白的表达，不虚伪、不做作，但没有任何邪念。美的歌声，美的身体，美的情感，美的自然，一切美的东西，作者都热情讴歌。
作者花费很多笔墨写豹子寻找小羊的过程，让读者心里着急，恨不得跳进文字当中，拉着豹子赶紧跑到山洞，以避免悲剧的发生。媚金引刀自绝更让人惋惜，为什么不再多等一会儿呢，为什么不等到见面之后再做决定呢，为什么非要自杀呢？换个角度一想，似乎只能如此。如果豹子随便找只小羊，匆匆前往山洞约会，这与那些欲火焚心的好色之徒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就不是豹子了。如果媚金冷静理智地面对这一切，等待豹子当面解释，即便豹子不来也能泰然处之，那她就不是媚金了，不是那个敢爱敢恨的苗女了。“明知是豹子要咬人她也愿意被吃被咬”“你要我的血我如今是给你血了”——这就是媚金，心里干净的像水一样，性格刚烈的像火一样。
在“纯天然”的爱情里“信”是最高准则，就像在世俗的爱情里“礼”是最高准则一样。豹子彻夜奔波找小羊，为的就是兑现承诺，他“不愿意第一次就对一个女人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媚金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只是因为“那不守信实的凤凰族年青男子，他说了谎”。豹子最后把“全是血的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脯，媚金还能见到就含着笑死了”，还是因为这个“信”字。确切的讲，他们的死与“爱”无关，但他们的死证明了“信”对“爱”的重要性。这也是“纯天然”的爱情的一大特征吧。
媚金死了，豹子死了，作者设计的这个结局似乎告诉我们，“纯天然”的爱情在现实世界中根本无法存活。但作者把小羊留了下来，豹子找了一夜，媚金等了一夜的小羊。这只洁白的小羊，是爱的象征、信的凭证，它提醒人们，还有一种爱情叫“纯天然”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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