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记|绿茶·早茶夜读651

651 | 读城记2020

庆历三记

文/ 绿茶

46岁,书评人,插画爱好者,阅读邻居创始人之一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范仲淹《岳阳楼记》,我们再熟悉不过了。
庆历四年是1044年,这一年,宋仁宗三十五岁,在位已经二十一年。自宝元元年西夏元昊自立为帝,宋夏历经五年交战,虽然宋败多胜少 ,但西夏也没讨到多少好处,连年战事两国国计民生都深受其害。

宋仁宗像

庆历三年春,两国互派使臣,进入议和程序。经历一年多的宋夏和议有了实质性结果,西夏元昊“始称臣,自号夏国主”,宋每年岁赐二十五万。宋夏终于恢复和平关系。
仁宗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组阁执政团队,准备大干一场。重组后的执政团队是:平章事兼枢密使(宰相)章得象、同平章事兼枢密使(次相)晏殊,枢密使杜衍,参知政事贾昌朝、范仲淹,枢密副使王贻永、韩琦、富弼。范仲淹和韩琦因西夏战功首次进入执政团队,谏官则是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等。这样的执政天团,仁宗睡着都能笑出声来。
于是,仁宗开天章阁,诏知杂御史以上官员,现场发笔墨纸砚,让每个人为国家献计献策。退朝后,范仲淹和富弼起草了一份近万字的《答手诏条陈十事》,庆历新政由此拉开序幕。
名满天下的“宋初三先生”之一石介更是作了一首《庆历圣德颂》赞扬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一时间传诵天下。但他们几位看到“圣德颂”后深感不安,这样大张旗鼓的颂扬一定会埋下地雷,引来很多祸端。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颗雷率先爆炸了。范仲淹守宋夏边境时的两名手下将领张亢和滕宗谅(字子京)遭到监察御史弹劾,说他们贪污“公用钱”,所谓“公用钱”就是朝廷拨给地方政府或边关的公款。朝廷于是派特使燕度去调查。这哥俩的确挪用了公款,但主要用来买战备物资和赏赐部将,这是战时长官的基本做法。滕宗谅不希望领取公用钱的人受到牵连,干脆把账簿烧了,这下坏了,燕度咬着不放,甚至把和张亢关系不错的骁将狄青也牵连进来,还发文牒劾问范仲淹和韩琦。
范仲淹和韩琦也急眼了,找仁宗理论:“我和韩琦在守边的时候,也经常挪用公用钱,救济将士家属或当地百姓,如果这样有罪的话,把我俩也一起撸了吧!”枢密使杜衍则坚持一定要严惩滕宗谅,认为烧账本的行为太恶劣,挑战国法。仁宗权衡再三,给了范仲淹和韩琦面子,对他俩从轻发落。张亢降为四方馆使,滕宗谅降一级,保留天章阁待制,贬知虢(guó)州。
但是仁宗的决定遭到御史台的强烈反对,御史中丞王拱辰可是个愣头青,一次次上书说必须严惩滕宗谅,不然他就辞职不干了(这是谏官们惯用招式)。谏官李京也不断上奏。御史台这些谏官们可不好惹,急了连仁宗也骂,如果不给个说法,他们肯定又去弹劾范仲淹、韩琦等人,说他们护短。最后,仁宗没办法只好依了王拱辰,将滕宗谅贬到蛮荒之地巴陵郡岳州。《岳阳楼记》开篇“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讲的就是这事。
但是滕子京不是省油的灯,“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又一年多后,庆历六年,岳阳楼修成。滕子京请老朋友范仲淹题记,事实上,此时范仲淹已不是天天在仁宗身边的改革先锋了,而已经于庆历五年初被挤出执政团队,出知邠州,十一月移知邓州。据说,滕子京请人绘制了一幅《洞庭晚秋图》送给范仲淹参考。
此外,滕子京还邀请了大书法家苏舜钦手书《岳阳楼记》刻于石碑,以及请著名篆书家邵觫为石碑“篆额”。滕楼、范记、苏书、邵篆这样的黄金组合,《岳阳楼记》太炫了也。
仁宗读到《岳阳楼记》深受感动,尤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岳阳楼图

庆历六年秋,滕子京因业绩突出调徽州任知府。庆历七年又调任苏州知府,上任不久卒于苏州,时年五十七。
老友范仲淹为其作《滕待制宗谅墓志铭》:“……会御史梁坚奏劾君用度不节,至本路费库钱十六万缗。及遣中使检察,乃君受署之始,诸部属羌之长千余人皆来谒见,悉遣劳之,其费近三千缗,盖故事也。坚以诸军月给并而言之,诬以其数尔。予时待罪政府,尝力辩之。降一官,仍充天章阁待制、知虢州,又徙知岳州。君知命乐职,庶务毕葺。迁知苏州,俄感疾,以某年月日,薨于郡之黄堂,享年五十七。”
而苏州,正是大书法家苏舜钦被贬为庶人后,选择居住的地方。大才子苏舜钦借由《沧浪亭记》,表达自己的愤懑、委屈和解脱。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 焉。”
苏舜钦是谁?冉冉升起的一枚大才子,杜衍和范仲淹都很欣赏他,杜衍还把女儿许配给他,范仲淹则举荐他监进奏院。进奏院是朝廷印发朝报的机关,相当于今天的人民日报社,这是个比较清贫的衙门,没什么油水。唯一多的就是院里堆满了废报纸。庆历四年九月,是大宋朝狂欢节之一——秋季赛神会,按惯例,各衙门机关都会庆祝一下。
苏舜钦让人把废报纸卖给收废品的,换了一点银子,然后去酒楼联欢,除了一点卖废纸的钱,不够的部分大家AA。喝的兴起据说还招了几名官妓弹奏助兴。完了,这事又让御史台的人知道了,御史中丞王拱辰又死咬着不放,一次次上奏,要惩处这种不正之风。《宋史》载“同时会者皆知名士,因缘得罪逐出四方者十余人”。进奏院长官苏舜钦最是倒霉,直接贬为庶人。这在宋廷算是对官员最严厉的惩罚了。要知道,苏舜钦的岳父可是当朝宰相杜衍。但这事如果杜衍出面为苏舜钦说话,御史台肯定会扭转矛头弹劾杜衍,正愁没由头呢。
苏舜钦写信给老朋友欧阳修抱怨,“进奏院卖废纸聚餐,每年都是这样,京城其他衙门也都有相关惯例,怎么唯独拿我开刀?”欧阳修当然只能安慰开导一番,他此时不在京城,正在河北按察使任上。
苏舜钦修缮废园入住后,对之前的不公慢慢的就置于脑后了,等他写《沧浪亭记》时,想必已经彻底想开了:“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写完《沧浪亭记》寄给老朋友欧阳修,邀请他和诗一首,欧阳修于是写作长诗《沧浪亭》,借此表达对老朋友遭遇不公的同情,其实也是对自己遭受贬谪的牢骚。“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虽然不许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间传。”欧阳修长诗《沧浪亭》发表后,“沧浪亭”名声大振。

王翚 沧浪亭图

滕子京庆历七年调任苏州知府,他肯定来沧浪亭会老朋友苏舜钦啦,可惜他苏州知府任上没多久就去世了。苏舜钦为滕子京作祭文曰:“忠义平生事,声名美翟闻。言皆出诸老,勇复冠三军”。第二年,庆历八年(1048),苏舜钦复官为湖州长史,然而未及赴任就病逝了,年仅四十一。
欧阳修为苏舜钦作《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以告慰苏舜钦泉下:“……君携妻子居苏州,买木石作沧浪亭。日益读书,大涵肆于六经。时发其愤闷于歌诗至其所激往往惊绝又喜行草书皆可爱故虽其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天下之士,闻其名而慕,见其所传而喜,往揖其貌而竦,听其论而惊以服,久与其居而不能舍以去也。居数年,复得湖州长史。庆历八年十二月某日,以疾卒于苏州,享年四十有一。初,君得罪时,以奏用钱为盗,无敢辩其冤者。自君卒后,天子感悟,凡所被逐之臣复召用,皆显列于朝。而至今无复为君言者,宜其欲求伸于地下也,宜予述其得罪以死之详,而使后世知其有以也。”
再说先后弹劾滕子京、苏舜钦的御史中丞王拱辰。他和欧阳修同年参加天圣八年(1030年)殿试,王拱辰考了状元,而欧阳修唱十四名,位列二甲进士及第。后来他俩成为连襟,都是名臣薛奎的女婿。王拱辰先娶了薛奎三女儿,夫人去世之后,又娶了五女儿。而欧阳修则是薛奎的四女婿。王拱辰是庆历新政反对者。
庆历五年,新政推行者范仲淹、杜衍、韩琦、富弼等相继被贬,范仲淹出知邠州、移知邓州,杜衍出知兖州,韩琦出知扬州,富弼出知郓州,移知青州。欧阳修上书分辩,仁宗看了谏书不置可否。而那些指责欧阳修为范、杜、韩、富“朋党”的人,正在抓他把柄好落井下石。小阿张嫁资案给了欧阳修致命一击。
事情是这样的:欧阳修有个妹妹,成年后嫁给张龟正续弦,张龟正与前妻育有一女阿张。但嫁过去没多久张鬼正去世了,欧阳妹妹只好带着年方七岁的小阿张回了娘家。阿张长大后嫁于族兄之子欧阳晟,庆历五年夏,欧阳晟发现妻子阿张与仆人陈谏私通,于是,欧阳晟把妻子阿张与陈谏告到开封府。审讯的时候,阿张突然供称,她以前和欧阳修也有一腿。
这事可大了去了,官员和人私通,在宋朝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于是朝廷成立专案组,由户部判官苏安世牵头调查欧阳修。苏安世调查后认为,欧阳修涉嫌挪用阿张财产。张龟正生前给女儿留了一笔财产,作为阿张未来的嫁妆,因为年幼,这笔嫁资由欧阳妹妹代管。欧阳修帮她们购置了田产,田契上写的是欧阳妹妹的名字。最后,给欧阳修定了两项罪名:“私于张氏,且欺其财”。
庆历五年八月,欧阳修被贬为滁州太守。在滁州,欧阳修为政“宽简”,保持轻松慵懒的态度。并写下传世名篇《醉翁亭记》。
“……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其中,名句“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被我们拿来成为六根的slogan。
欧阳修提倡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推崇韩愈等开创的唐代古文运动,抵制五代以来浮靡文风,与范仲淹、苏轼、梅尧臣,苏舜钦等有高度的文学共识,使北宋诗文得以高度繁荣,并影响了苏轼、曾巩及南宋等后进诗文家。
仇英 醉翁亭图卷 局部
皇祐元年(1049年),欧阳修重新回朝,先后任翰林学士、史馆修撰等。至和元年(1054年)八月,欧阳修又遭贬,他上朝辞行时,仁宗亲口挽留:“别去同州了,留下来修《唐书》吧。”于是,欧阳修以翰林学士留朝,开始修撰史书。与宋祁同修《新唐书》,又自修《五代史记》(即《新五代史》)。晚年编撰的《集古录》,是今存最早的金石学著作。
欧阳修去世后,韩琦作《欧阳文忠公墓志铭》:“熙宁五年闰七月二十三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欧阳公,薨于汝阴之私第,年六十六。上闻震怛,不视朝,赠公太子太师,太常谥曰文忠,恤后加赙,不与常比。天下正人节士,知公之亡,罔不骇然相吊,痛失依仰。”……“噫公之节,其刚烈烈。弼违斥奸,义不可折。噫公之文,天资不群。光辉古今,左右《典》、《坟》。直道而行,屡以谗蹶。卒寤而知,惟帝之哲。升赞机务,方隅以宁。参议宰政,社稷是经。成此王功,大忠以效。德高毁及,退不吾较。公之来归,既安且怡。宜报以寿,戾也胡为?公文在人,公迹中史。兹惟不穷,亘千万祀。”
滕子京、苏舜钦和欧阳修,都因经济问题被贬谪,但因此成就了庆历年三篇传世名篇。到至和五年(1055),曾先后弹劾滕子京、苏舜钦的王拱辰,也因为公款吃喝问题被谏官赵抃弹劾,罢黜三司使,知泰州、定州。
北宋御史台谏官们,在谏院时都跟打了鸡血一样,两眼放光,每天埋头写谏书,逮谁弹谁,如果皇帝不表态,就没完没了地弹,甚至连皇帝也弹,如果还是不行,就递交辞呈,老子不干了。有趣的是,被弹劾的官员须主动递交辞呈以示清白,然后皇帝挽留,再辞再留,如是三番。如果弹劾却有其事,皇帝也要假意挽留,然后再顺水推舟,免其官职,贬去地方。可以说,北宋皇帝每天被这些谏官们嗡嗡的真是头大,当皇帝太南了。
电视剧《清平乐》海报
谏院就像一个通关驿站,每位谏官在谏院的时间总是很短,因为敢言或提交了一些有建设性的方案,很快就升任重要岗位,之后,他们就要提防那些后浪谏官们,小心别被他们抓到把柄。可以说,每个弹劾过别人的谏官,最终都要被别的谏官弹劾。
但不是每个贬官的人都能写出传世名篇。但是频繁贬官的确是宋朝官僚系统的一大特色,《宋代的旅行与文化》一书,探讨宋代旅行文化的特点,就是那些贬官的文人,写下大量著名的诗文,为后世旅行文化的繁荣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商伟在《题写名胜》中也谈到这个问题,从唐代以来,借由诗文创造出来的名胜不计其数,“题写名胜”成为唐宋文人创作的一大动力,并且,为越来越多名胜标上文学的标签。商伟另一部《给孩子的古文》,选了五位北宋文人的名篇,多为贬官时期的游记或题记。除范仲淹、欧阳修,还有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苏轼的《石钟山记》和《记承天寺夜游》等。
参考资料:
《宋仁宗》吴钩 著 广西师大出版社
《大宋之变》赵冬梅 著 广西师大出版社
《题写名胜》商伟 著 三联书店
《给孩子的古文》商伟 编 中信出版社
《行万里路:宋代的旅行与文化》张聪 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
《北宋谏官考略》论文
:庆历三记《岳阳楼记》《沧浪亭记》《醉翁亭记》,真是汉语阅读的无上享受啊!
岳阳楼记
 
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隐曜 一作:隐耀;淫雨 通:霪雨)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沧浪亭记
 
苏舜钦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右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
醉翁亭记
 
欧阳修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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